网络游戏文化的越界与挑战

编者按:(王晓明)

 网游世界与当代生活

    当代世界的一大诡异之处,就是让人同时经历两种强烈的感受:一些绝对重大的事情(例如少数人压迫多数人)的出乎意料的稳定,和另一些不能说不重要的状况(例如知识和信息的传播技术)的加速度变化。套用狄更斯的经典句式:这是一个不变的时代,也是一个变化越来越快的时代。
在这矛盾现象的底下,是整个社会基础的分裂。一方面,社会各部分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世界越来越一体,支配性的社会结构,因此能更细密地掌控全局,不容有一小片化外之地存在;另一方面,正因为结构之网太大太密,强势力量必不可免地过度膨胀,人类生活各部分之间长久遗存的平衡和弹性联系,就势必被深度破坏,社会的地面,反而愈益倾斜。这就又会激出许多变化,一潭死水中忽然涌起大团泡沫,径自升腾,也就成了当代的常见景观。

    不用说,这一类径自升腾者中,“科技”是头一名。当然,达·芬奇式的狂想是越来越边缘了,无数个人胡思乱想、探索宇宙奥秘的时代,至少现在是快要结束了。看看大学就可以知道,如今的“科技”“研发”,越来越听命于资本的逻辑[1],依照市场的节拍踏步。但是,也惟其如此,它反而得到持续的强力推动,能在社会的其他方面都黯淡不堪的情形下,孤身“进步”。

    别小看了这“进步”。它绝不只是表现为“3G”或“黑莓”取代前两代手机那样的花拳绣腿。虽然广告上吹嘘的大部分商品的“升级换代”,都是近于蒙人,但我们必须看到,今天这样的“科技”“进步”的根本目的,却绝非只是忽悠人进商场,而是要从根本上改造人。资本逻辑的最终意图,是不断将人改造成更贴切地符合资本增值之需要的劳动力和消费者,因此,“科技”越是被“研发”成资本增值的利器,它就越会对准人的根本处,频出高招。

如今流行的网络游戏,是否就是这高招之一?

    它本身是一种新商品,已经催生了一个庞大的产业,让许多公司大赚其钱。但是,就像它的中文缩写——“网游”——所形成的双重词性,它不仅是名词,更是动词,不仅意味着一种新的游戏,更意味着一种玩游戏的方式、一种被这个方式引领着蓬勃展开的网上生活。因此,它的真正的下手处,是年轻和年少——乃至年幼——玩家的心智习惯。去年初夏,在意大利帕多瓦的机场上,我就看到一个最多七八岁的金发小孩,目不转睛地玩一款篮球比赛的单机游戏。广播登机了,妈妈多次唤他,差不多要发火了,他却依旧如被钉住了一样,继续目不转睛——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那座候机楼里会设置这种机器!

    想象一下:这个孩子回家之后,会如何急切地溜进自己的小房间,关门、开电脑、一头扑进那个游戏…… 他每天都尽可能挤出时间接着玩;他很快就不满足于单机游戏,开始多人“网游”了;他就这样一年一年地长大;他越来越习惯于“网游”屏幕上的世界;而同时,他成年了、搬出父母家、踏进“真实”的社会了。他甚至开始不那么迷恋“网游”了。但是,当他端详眼前这个“真实”社会的时候,他内心的那些在“网游”世界进进出出所养成的习惯——节奏感、空间感、兴奋点、注意力、想象力、逻辑意识、情绪倾向,乃至审美情趣、文化认同和善恶观,却会一齐顺着他的视线进入对象。他越是深入“真实”的现实,可能越分不清什么是虚拟、什么非虚拟。新的感受吸收得越多,过去的记忆就越受刺激、越活跃。老人常说,生活比小说更离奇;他却可能觉得,跟“魔兽”的世界相比,现实根本不值得兴奋……
绝不只是一个金头发的孩子。全世界各种发色的孩子和非孩子,都正在卷入类似的心理历程,黑头发的中国人,也是一样。这会造成什么后果?比如,不少“网瘾”研究者就相信:数千万陷入“网瘾”的中国青少年当中,一半是被“网游”推下去的。韩国和美国则都有评论家认为,目前这样的“网游”的流行,明显助长了凡事从效率出发的“资本主义工具理性”。当上海一家大型网游公司的代表自豪地宣布,“本土文化”将成为他们设计新游戏的核心素材的时候,他显然觉得,这是在培养未来中国人的国家认同。而一位跨国企业的高级经理向我笑谈那些痴迷“网游”的年轻同事:“总是两眼直视前方,眼球好像不习惯左右转动一样!”玩笑的口气,掩不住对他们缺乏对周围人事的热情的忧虑。……

    当然,情况还在发展当中,现在远不到能看清后果的时候。以目前的粗略的观察和报告,也还难以判断,网络游戏的风靡,到底跟资本的逻辑是什么关系。1998年,韩国爆发金融危机,大批青年人上线玩《天堂》,“网游”似乎开出了逃避现实的新路口,让人更容易忍受压迫。2010年,一群中国的资深“魔兽玩家”,却发布视频长片《网瘾战争》,辛辣抨击野蛮的“网瘾”治疗、网络管控和“网游”审查制度,掀起了一阵“渴望自由和公正的怒吼”!

    你也许要说,是被逼得没路走了,才这么“怒吼”的,如果用“国服”能顺畅地玩下去,他们大概会和十年前的韩国玩家一样,继续埋头“宅”着吧?也许是这样。但也许不。现代的各种物质和精神条件,的确加速度地强化了城市人对于室内空间的依赖,在减弱我们的生理能力——例如望远的视力——的同时,让我们误以为外面的事情不重要,有一间房子,让我下班以后舒舒服服地呆着,日子就能过了。但是,另一方面,也是这些条件——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明显降低了不同的室内空间在公共影响力上的悬殊差异。这方面一个最新的例子,就是“维基解密”:瑞典的一个小山洞,竟能在一时间,令白宫都手忙脚乱。当“懦弱”地“宅”在“蜗居”和“蚁居”里的少年和青年人,经由各种网上交往——包括“网游”,体验到无数“细小声音”汇合的效应之后,他们对自己和现实之间力量对比的消极感受,会不会改变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网游”已经改变了许许多多今天的青年甚至中年人,并且正在更深刻地改变未来的更多的青年和中年人。人一变,别的也都会变。即以文学来说吧,十年二十年之后,那些习惯进网吧、宅电脑的少年人成为文学阅读的主体人群了,其中许多更构成未来作家的主体部分了,文学会发生怎样巨大的变化?即便今天,许多类似的变化已经发生了。拿2010年的中国文学地图,对比1990年的,谁能说变化小![2]

    当今社会,资本逻辑的覆盖面越来越大,但也总有它不能一手遮天的地方,江河湖海,依然会游出大大小小的漏网之鱼。所以,面对各种与不变相伴、甚至以其为条件的变化,即便一时看不清其后果,也完全不必悲观。但这有个前提,就是不能继续如我这般迟钝。无论是为了理解和改变世界,还是小而言之,为了读懂那些很大程度上是依照玩《魔兽世界》时养成的心智习惯写出来的诗歌和小说,我们都必须直面

    现实的变化,而且——因为已经迟钝得太久了——从现在就开始。

                                                                                                                                                                                          来源:《热风学术》第五辑

[1]这里所说的“资本的逻辑”,主要包含三个大体上构成递进关系的判断:1,世间一切,唯有可以兑换为货币的资本的增值,才是最重要的;2,衡量人的活动的第一标准,是“投入”和“产出”的比例;3,不但人类的全部经济活动,而且人类的所有其他活动,和构成人类生存基本条件的“自然界”的全部活动,都应当首先服务于资本的增值。显然,绝不只是资本家才按照这个逻辑行动,当代的诸多政治和社会专制,及其权势阶层的活动领域,实际都主要是按照这个逻辑运行和展开的。
[2]需要说明的是,今天的文学地图的大变,主要并非因为网络游戏的盛行,而是由譬如图书市场、学校教育、整个互联网的兴起等范围更大的社会因素造成的,尽管网络游戏的盛行对文学创作和阅读的影响,已经开始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