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横站——王晓明选集》后记 - 文章 - 当代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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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明:《横站——王晓明选集》后记
关键词:王晓明 横站
我再次用“横站”这个词,来概括最近十年的所思与所写。当然明白,在许多时候,我并不能做到这样,即便本书中那些注释臃肿的长文,简单粗暴之处也比比皆是。但是,我愿意用这个词来鞭策自己,就如同气喘吁吁在半山停步时,回望升升降降的来路,给自己打气说:“登顶之途,已经过半……”

   


    这是我在台湾出版的的第一本自选集。21篇文章,除个别之外,都是写于最近十年,粗糙归类的话,也都可以算是“文化研究”。

    全书分为六辑,前五辑里的,大多篇幅较长,有些甚至携带一连串注释,很学术的样子。分辑的题目依次为:“当代社会概观”、“中国革命的思想遗产”、“文化的危机与生机”、“城市化的歧途”和“见闻录”。最后一辑都是短制,一两千字一篇,话题驳杂,索性以“杂文”为辑名了。

    书名《横站》,这是鲁迅用以自况的词。十二年前的深秋,我为旧著《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写再版序言,第一次借这个词来清理自己的乱麻般的思绪:
 

    置身在这么一个纷乱的时代,你有时候真会觉得,许多看上去非常复杂的论说,其实都是在掩盖、或者回避什么东西,与其淹在那些闪烁其辞、不着边际、貌似全面而居心可疑的论说的泥潭里面,眼看着社会愈益倾斜而动弹不得,不如干脆跳出那泥潭,直截了当,怎么想就怎么说,虽然粗暴、简单,却能够拨开迷雾,击中要害。但有时候,你又会强烈地感觉到,面对这愈益复杂的文化和社会形势,再像譬如1980年代的许多时候那样,抓住一点就全力投入,甚至以“深刻的片面”自喜,那是远远不够的。应该想得更复杂,应该尽可能地兼顾不同的方向,因为今天的许多敏感的知识分子,事实上已经处于鲁迅所说的“横站”的位置,而且这“横站”的涵义,绝不只是限于对“敌我”的确认。

    当这两种意识在我脑中交缠的时候,我确实感到言说的困难。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感觉大概还会逐渐加深。两年前初读萨伊德的《知识分子论》,我印象最强烈的,就是作者对那种不得不同时向几面作战的艰难境遇的认同。去年春末,科索沃事件在欧洲和中国知识界引起的轩然大波,更使我亲身感受到了单执一面的思想立场的乏力。也许,七十多年前,鲁迅从一己的经验中概括出来的那个“横站”的概念,正预示了对二十一世纪人类的复杂境遇的领悟,而成为对今天世界上许多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的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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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年一晃过去了,所思所想的范围日渐扩大,上述那种“单执一面的思想立场的乏力”,我是感受得更深了。举个极端的例子,一党专政这个制度,现在差不多是人神共愤,我自不例外。但是,稍一查看现代早期的中国历史,我却觉得,还应该仔细去深究,为什么那些人——例如孙中山——愿意尝试这样的制度。一种政治实践背离初衷、恶果深重,当然应该否定,但是,当想象新的政治方案的时候,如何保持对当初人们以为可以用那个制度去克服的历史挑战2的敏感,而不是糊里糊涂觉得那个挑战不存在,却是更重要的事。只有大家看到,新制度能够有效——至少是明显比旧制度有效——地克服那个挑战了,你才能将旧制度真正清出人世。许多已经被埋入坟墓的旧制度,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土里爬出来?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钉棺者强烈厌恶其丑陋、以至有意无意地放弃了深思其当初得以行世的原因吧。对一党专政尚且如此,处理其他范围更广、牵涉事项也更多的问题时,如何力避单执一面、过于利索的思路,就更是必得要努力的了。

    所以,我再次用“横站”这个词,来概括最近十年的所思与所写。当然明白,在许多时候,我并不能做到这样,即便本书中那些注释臃肿的长文,简单粗暴之处也比比皆是。但是,我愿意用这个词来鞭策自己,就如同气喘吁吁在半山停步时,回望升升降降的来路,给自己打气说:“登顶之途,已经过半……”
 

    感谢正惠先生,前年春末,在香港,他说:“你可以给我们人间丛书编一本啊”,语气甚是轻描淡写,此后也不见有类似出版合同的文件寄来。但是,约定的时间一到,他却来了电子邮件:“大作编好了没有?”简短一行字,仿佛昨天下午我们还喝着冻顶乌龙商量过此事。最近这些年,事情越来越多,能力越来越弱,我逐渐习惯了完不成预定的工作计划,即便与人爽约,也不怎么惭愧。当然知道这很不好,可怎么办呢?没办法。但这一次,借着正惠先生的邀约之力,我却如期编出了这本文选,真是高兴。

    当然,能这样“如期”,我还得感谢文倩,她不但拟出上述六个辑名,让读者一目了然,知道这些话题散乱、篇幅不一的文字大体是在讲什么;更以言辞恭谨、指示坚决的笔催和面促:“我们计划年内出版,您……”引领我配合行动,及时交奉文稿和清样。

    正是在这样的邀约和催引之下,我早就起意编选的这本文化研究的自选文集,首先在台湾面世了。

    还要感谢交通大学社会与文化研究所的诸位同道,是他(她)们的鼓励和照应,使我这半年在该所客座教席,有合适的时间与心情,编成此书。

 

                                                                                                                
 

2013年1月  新竹
 
 

注:

1.  《横站的时代》,见本书第二辑。

2. 这个历史的挑战,简单来说,就是:在各种革命所需的物质和制度条件都很欠缺,社会一盘散沙,危机(例如被“瓜分”的危险)却非常紧迫,革命者如何创造强有力的政治工具,主要依靠精神的力量去转化物质状况,在较短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动员民众、推行革命?整个现代早期(1890-1940年代),各路革命/改革者尝试了许许多多不同的政治工具,“一党专政”的政权机器,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被创造出来的(这里不讨论其取自历史和异域的各种基因)。因此,如果主要只是从执政集团的自利冲动和被压迫者的软弱或类似的方面来解释这类政权的成因,并据以形成与之相对时的视野和策略,那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当然,应该指出,这样的解释有其深具说服力的一面),也不能有效地解释,它在延续至今的过程中发生了怎样深刻的变异,对社会和人心所造成的深重后果究竟何在。


《横站——王晓明选集》2013年2月人间出版社出版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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