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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波:萨拉马戈:永不过剩的义愤
关键词:萨拉马戈 文学 批判性 谎言 愤怒 悲观主义
王晓明老师曾经推荐过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表达对一切的愤怒:历史上的葡萄牙独裁者、天主教会、美国前总统小布什、以色列、犯下虐待罪行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对女性施暴的男权主义者,等等。然而萨拉马戈又自称是一位悲观主义者,始终牢记人性固有的阴暗与卑污,承认如果要让世界变得更好,那只能是通过悲观主义而不是乐观主义。
    《谎言的年代:萨拉马戈杂文集》 廖彦博译 中信出版社 2014年1月
 
   在书的开头,若泽·萨拉马戈以这样的方式感谢妻子皮拉尔——“这本书没有必要献给皮拉尔,因为自从那一天,她对我说:‘有一个工作交给你,写个博客吧!’这部作品就已经属于她了。”皮拉尔是西班牙人,他66岁时才娶的,比他年轻很多岁。从2008年9月到2009年8月,萨拉马戈致力于完成妻子建议的这项任务。从一开始,他就可以自由决定在博客上写点什么——评论、省思、对某人某事的意见,等等。这些松散细碎但又灵动泼辣的文章最终的结集,就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本《谎言的年代:萨拉马戈杂文集》,英文名是The Notebook(笔记)。也许后者更为妥帖,因为全书并没有统一的主题,他的谈论范围远远超出了对流行谎言的揭穿和批判。
 
   博客写作结束后不到一年,萨拉马戈因长期患病导致的多器官衰竭,在西班牙兰萨罗特岛的家中与世长辞。所以,《谎言的年代》也成为他的最后一本书。葡萄牙对他的去世以国礼相待。作为迄今唯一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葡语作家,他是葡萄牙的骄傲。
 
  今日的葡萄牙在政治、经济等各方面早已不复往昔的辉煌,乃至常被视为西欧的“病夫”,在最近的欧债危机中也不出意外地占据虚弱的“欧猪五国”的头名。然而在文学上,葡萄牙依然是一个骄傲的独立王国,萨拉马戈就是这个王国的新君主,从路易斯·德·卡蒙斯到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一脉文学传统的继承人。萨拉马戈的一生诠释了年龄从来不是写作的障碍:虽然很年轻时就开始写作,但到58岁时才成名,接着到76岁时才赢得诺贝尔文学奖。与他类似,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文学巨子塞万提斯也是在58岁才写出《堂吉诃德》上卷的,也许并非巧合,小说主人公堂吉诃德也是一位50多岁的老人。据萨拉马戈所写,这块土地上的人忌讳直谈人的老迈。然而与此同时它却总在催生老辣的作家。和很多老人以及很多作家一样,网络写作是萨拉马戈起初不太情愿的,但尝试之后他就甘之如饴,赞赏那互联网的无边页面,是一个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自身观点的场所”。
 
  就像在小说《石筏》里想象比利牛斯山脉断裂,伊比利亚半岛与欧洲分离而向着美洲漂去所隐喻的那样,萨拉马戈主动与欧洲划清界限,将他的文学深深扎根于伊比利亚半岛与南美洲的拉丁语世界。本书相当大部分的篇幅是向那些历史上或当世的作家表达敬意,其绝大多数是葡语或西语作家。爱德华多·洛伦索、若热·亚马多、卡洛斯·富恩特斯、贡萨洛·塔瓦雷斯、马里奥·贝内德蒂……必须承认我对这些名字都很不熟悉,甚至是藉由萨拉马戈的书才初识的,不过提醒我们在伊比利亚半岛和南美洲别有一方文学的天地,就是富恩特斯所说的“曼查地带”(LaMancha territory),它丰富、多元、深邃、热烈,完全足以与英语世界、法语世界等并驾齐驱。
 
  在小说和博客里,萨拉马戈展示两个平行的自我。他的小说曲折隐晦,多用隐喻与深奥的语词,叙述突兀地在不同主体间转换,让读者难分彼此,把他们引入纷繁的文字密林与道德困境,感到既茫然又恐惧。但他的博客文章却完全改换一种风格,直抒胸臆,清澈洞明,就像其中一篇文章的标题——“如水一般澄净”。他不再用隐晦而是用明快的方式,来展露他对当今现实的愤怒——“虽然我过得很好,但这个世界却不好。”
 
  强烈的批判性使萨拉马戈成为异类,尤其是与英美的中产阶级作家相比。他的职业经历本身就充满了非主流和边缘化的意味:高中辍学后就做了蓝领技工,后来才进入媒体做技术设计,进而成为文学杂志编辑,糊里糊涂地挤进文坛,又阴差阳错地赢得盛名。作为这样一位非主流的作家,他和大众看到的世界是一样的吗?我们每天从媒体中听到的千篇一律的故事,是真实世界的写照,还是经历了媒体人的观念甚至偏见的扭曲?萨拉马戈说,我们经常是在看而并没有看见,我们不只要去看,而是要去思考和观察,透视那些被话语的迷雾所遮蔽的事实。而他自己,总是努力用一把锋利的刀去揭示那令人不安的真相,抛却了所有中庸温婉的外衣,赤裸裸地袒露自己的爱与恨。
 
  既然要关照现实,他的杂文就无数次地涉入政治的领地。然而文学家谈论政治或许不是什么耻辱。萨拉马戈自陈毕生就是个有着左派信念的人,也无法想象他能自绝于任何社会或政治参与之外。在1974年葡萄牙“四·二五革命”之前的法西斯独裁统治时期,也就是萨拉马戈的青年时代,马克思主义始终代表着反抗者的哲学,接受其熏染自然而然。文学家无需为了“纯粹的文学”而避谈自身的政治信念。“当世界需要批判观点的时候,文学就不应该绝世而独立。”
 
  据说萨拉马戈生前希望在墓碑上写道:“这里安睡着一个愤怒的人。”他表达对一切的愤怒:历史上的葡萄牙独裁者、天主教会、美国前总统小布什、以色列、犯下虐待罪行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对女性施暴的男权主义者,等等。就像西班牙前总统萨帕特罗说的,他始终敢于为弱势群体说话。他的言辞丝毫不留情面,把天主教教士称为“文明社会的寄生虫”,把小布什骂作“骗徒界的高等祭司”,隔一段时间就要痛斥一下意大利总理、“那个叫贝卢斯科尼的东西”,警告这个“疾病”和“病毒”将会把这块培育出威尔第的土地摧毁。他毫不掩饰对小布什的不屑,讽刺伟大的美国为何选出这“极其渺小的总统”。事实上中文书名《谎言的年代》,就取自其中评论小布什的一篇,抨击他造就一个排斥真相而谎言繁盛的世界,而他要在这个“有组织谎言”的网络上发起狠狠一击。对于他欣赏的西班牙法官巴尔塔萨·加尔松、葡萄牙前总统桑帕约等左翼人物,则不吝赞美,自然其中也不能少了墨西哥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领袖。对于2009年初上任的奥巴马,他给以谨慎的欢迎——“突然之间,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更为清晰,更加充满希望。拜托,请别否定我这个希望。”然而可以猜想,如果再多活几年,他一定不会自外于蔓延全球的对奥巴马的失望情绪。
 
  然而萨拉马戈又自称是一位悲观主义者,始终牢记人性固有的阴暗与卑污,承认如果要让世界变得更好,那只能是通过悲观主义而不是乐观主义。他从来不在作品里描述那种“正面的英雄”,那些都是陈词滥调,那种模式已被过度使用到极致。他致力于描述一种令人困惑和不安的状态,不仅因为这代表了某种更有开发潜力的文学素材,而且因为它更符合人类的真实。然而,他又不同于那些更愿意接受现实而拒斥改变的悲观主义者,尤其是写作博客的萨拉马戈,显出他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从心底里喷涌而出的激情,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施暴者被制约,饥饿者得到饱足。以小说隐喻现实,以博客宣讲理想,萨拉马戈所描述的作为复杂与矛盾存在物的人,在他自己身上得到最好的展现。在萨拉马戈看来,将悲观与乐观这两个对立的两极联系起来的是情感与心灵,即使它们过度泛滥,也比过度稀缺来得好。如果人人都有了更多的温情与爱心,对“人性本恶”的体察将不是导向犬儒和冷漠,而是悲悯与行动。
 
  当然,萨拉马戈在《谎言的年代》中的愤怒与控诉可能让一些读者不适,甚至引起某种反愤怒。这会是茫无头绪的情绪发泄,是一个至死都是葡共党员的“老愤青”毫无意义的喃喃自语吗?对有的人来说,真实简单而直观,世界早已剖分为光明和黑暗两部分,只有后者中的罪恶值得关注和书写,否则批判不过是“自由世界”里被宠坏者毫无意义的姿态宣示,乃至于要成为黑暗世界里施恶者的同谋,因为他们贬损了“自由世界”的吸引力。然而,真实是单一的吗?多数人可以否定少数人眼中的真实吗?是否真的就像是在萨拉马戈的小说《失明症漫记》中所隐喻的那样,盲目症是在人们身边不断蔓延?失明会传染,在医学上虽然是奇谈,但在社会里,盲目的迷信、教条与成见确实在人与人之间传染。21世纪的整个人类社会是否依然符合哈罗德·布鲁姆评论《失明症漫记》时所说的:“脆弱而荒诞”?民主自由或许不失为民主自由,就像水不失为水,却是已被污染的水,而批判者努力让水重新澄净。
 
  不仅要看,还要观察!这是萨拉马戈始终强调的。就像叔本华说:“任务不在于更多地观察人们尚未见到的东西,而是去思索人人可见却无人深思过的东西。”看的目标是透视。萨拉马戈说:“若你看得到,就仔细看。若你能仔细看,就要好好观察。”不要做那种一直在“看”却从来没发现自己已经盲目的人。我们始终拥有“看到”的能力,却通常不使用这些能力。“我们已经丧失了分析这个世界上正发生的事情的批判能力。我们看来是被锁藏在柏拉图的洞穴里,也已抛弃我们思考和行动的责任。我们已经让自己变成了无法愤怒的呆惰生物,无法拒绝随波逐流……我们已经来到文明的终点,而我并不欢迎那象征终结的最后号角声。”
 
  从《耶稣基督眼中的福音书》里对宗教的批判,对以色列的谴责,再到把2008年开始的金融危机以及各国政府对金融机构的救助方式指控为“反人类罪”,常有人批评萨拉马戈走得过远。然而,在一个“后冷战”的世界里,一切秩序被视为理所应当、各安其位,保守成为美德,任何超过“安全限度”的变革呼声都被视为激进,“通往地狱的道路都是由向往天堂的愿望铺成”成为通行的格言。这样的话原本是用来警诫那种牺牲个人自由、如巨灵般无所不包的乌托邦,然而,如果被滥用和误用,它可能被用来为所有明显的不公正与不合理辩护,变相地承认“存在即为合理”,另一种形式的威权主义可能因此而形成。
 
  在这个被视为“历史终结”的世界里,人们真的应该彻底满意并对这个主导性的秩序感恩戴德吗?其实不应忘记的是这个包含更多自由的秩序是无数先辈争取得来的,如果在这一代人们不继续维护和争取,它也可能退化、堕落。如果真的没有像萨拉马戈那样厉声疾呼的少数派,社会和人的精神都将陷入新的停滞。他们的批判或许有时会有失精确,甚至犯下明显的错误,然而这种矫枉过正却是避免社会向另一个极端堕落的有益“牛虻”。在书里萨拉马戈愤然回应对他“过度义愤”的批评——义愤应该有限度吗?在义愤稀缺而其恶果又昭然若揭的地方,义愤从来不过剩。如果我们只纠结于萨拉马戈批判对象的皮相,而不专注于更具一般意义的批判性本身,我们将严重地误解他的意义。
 
  如萨拉马戈自陈的那般,他并不是专业的政治经济分析家,他的分析有时显得简单直观而缺乏缜密逻辑的铺垫,或者在专家眼里不那么“专业”。他在书中与几位左派人士所联署的“新资本主义宣言”也显得简略而口号化。但反过来说则有一种学院派所没有的锐利。他懂得如何更高效地利用自己的语言,而“专家”往往不过是用“以其昏昏”的语言来遮掩平庸的识见。“人类的语言天赋不是用来掩饰自身的想法的。”这就是萨拉马戈的语言观,所以他始终言之有物,始终锋芒毕露,始终咄咄逼人。
 
  博客毕竟不同于小说,萨拉马戈需要在每一篇里完成对一个完整意旨的演述,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他却演绎出翻江倒海般的阵阵波澜,比他的小说显得更加猛烈、激荡。被这一篇篇充满着丰沛情感的文章冲击,对于阅读者来说也构成一种特殊的考验,一口气吞下难免消化不良。作为一个在一周里断断续续读完全书的人,笔者的建议是每日两三篇的缓阅读,而这也是笔者本人在重读时将选择的模式。更重要的是,除了用头脑之外,你需要更多地用心去阅读他的作品,因为他本人不是用脑而是用心在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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