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翔:《改造》以及改造的故事——劳动或者劳动乌托邦的叙述(之二) - 文章 - 当代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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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翔:《改造》以及改造的故事——劳动或者劳动乌托邦的叙述(之二)
关键词:蔡翔 劳动 十七年文学 社会主义 秦兆阳 土改
"劳动"作为某种"美德",或者某种"德性"的显现,不仅被用来重新塑造中国的乡土社会--这一重新塑造表示着中国革命对"德性"政治的某种承继姿态,并力图恢复被各种原因所破坏的这一乡土社会的文化秩序--也被用来改造包括地主阶级在内的乡村农民。显然,在1950年代早期,不仅是国家政治,包括文学在内的诸多想像性的精神活动,多多少少表示出一种"德治"的愿望,这一愿望对于抚平甚至治疗因多年战争而导致的社会创伤显现出一种强大的效用。

秦兆阳的短篇小说《改造》(《人民文学》1950年第1卷第3期)写了对地主王有德的改造以及这一改造过程中发生的各种故事。

王有德是个只有"一顷多地的小土瘪财主",但他是三房合一子,"从小娇养得过分",按照小说的夸张叙述:"吃饭懒得张口,叫娘给塞塞;穿衣懒得

伸手,叫娘给扯扯;穿鞋嫌夹脚,叫娘给捏捏;带帽子嫌压头,叫娘给摘摘;苍蝇爬的痒,叫娘给吓吓;蚊子叮的痛,叫娘给拍拍......"。好不容

易总算长大成人了,不仅"生得猴头扁脑袋",而且"还有个半呆不傻的脾气"--"简直就是个什么不能干的废物蛋"。这样一种叙述方式,明显来自民间

故事,而且有着较为清晰的承继脉络。

围绕王有德,小说展开一连串的戏谑性的描写,这些描写来自各种不同的讲述者包括不同的叙事角度。比如,村里人给他起了名儿:"笑话字典"。这

一"笑话字典"实际也是民间故事的总汇。各种歇后语、人物、事例、动作、对话,等等,被夸张地、也是有效地编织成一个一个"笑话",最后则被写

作者总结为王有德一年到头的"工作"就是:"吃、喝、拉(屎)、撒(尿)、睡五个字"。不仅非常喜剧性地刻画了王有德这个人物,也清晰地传达出

写作者企图表述的某种观念。

小说引起较大争议的,是"土改"以及斗争大会的场景描写。这一描写完全不同于另一类已成主流的"土改小说",比如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斗争"

实际显得相当温和,甚至喜剧化。正是这样一种描写,引起了批评者的不满,甚至愤慨。但是,如果我们考虑到小说的形式因素,或者小说的叙事需

要,那么,某一文本(或者场景)的出场或穿插,常常只是为了引出更为重要的故事讲述。因此,不同的文本(或者场景)的选择乃至具体描述,常

会引申出完全不同的叙述需求乃至故事内涵。显然,秦兆阳选择这样的"斗争大会"的场景描写,乃在于他根本无意叙述一个和《暴风骤雨》相类似的

"土改"故事。也就是说,只有这样一种"温和"的"斗争"叙述,才可能引申出小说"改造"的平和的"劳动"主题。由此,亦可见出当时批评的峻急、武断

,以及脱离文本形式的政治断语。

王有德被"土改"以后,生活成了问题,这个问题不在于他失去了生活资料--村里仍然给他留了一块地,这也是当年土改的制度性规定之一--而是他抗

拒"劳动"。因此,当"上级号召全村不要有一个不劳动的闲人",王有德却成了全村"唯一的一块烂木头",连"村干部谁也对他没有办法"。王有德不是

不想劳动,也偷偷下过地,但是"试了个把钟头,累得他一回来就躺倒了",而且,"耕的那地像鸡啄的一样,还把麦苗儿耕掉了好些"。王有德这就"

泄了气",甚至想:"死就死吧!死了倒痛快"。王有德卖过油条,但是被村干部乃至村人"羞辱性"地禁止了。这也看出,在当时,所谓"劳动"并不包

括商业性的活动,而是被直接概括为一种物质性的生产。这也是当时急于恢复生产乃至最后现代的工业化诉求的一种思想结果。因此,多有小说对从

事小商业活动者的嘲笑,并将其归结为一种"懒汉"形象,比如陈登科《风雷》中的黄大权,等等。所以,"最后,王有德简直是无路可走了"。

无路可走的王有德"忽然心里生出了一般恨劲",要"放火烧它狗日"--烧什么呢?当然是烧村里的麦子。小说写王有德的心理活动:"到半夜里,有德

饿醒了,听见村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心想:'都说咱废物,咱不会做个样儿叫他们看看?又不费什么劲,这会出去天气也不冷,只要划着了洋火,风

儿一刮,哼......'他这是头一回有了'英雄'思想,真的偷偷摸下了炕头,摸着了洋火,轻轻地开了门,到院里拾了把干草......"。这样的描写,无

意中将个人(品质)和阶级(属性)作了区别。也就是说,叙事者更多地将王有德的"破坏"叙述成为一种个人情绪的盲目发泄,而并不是完全归结为

一种有意识的阶级的对抗行为。这样的描写在当代文学中并非绝无仅有,再早,就有赵树理的小说,即使在《李家庄的变迁》中,个人性格也始终是

叙述的重点。将阶级观念绝对化,用阶级属性(另一种意义上的普遍性)替代人的一切的个别性,恰恰来自左翼(城市)知识分子的思想传统,在某

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它也正是人的普遍性(人性)的另一种绝对化,它的表现形态是将特殊性上升为普遍性(在左翼的知识谱系中,并不承认

有绝对人性的存在)。是普遍性对个别性的一种压制,也是普遍性和普遍性之间的一种冲突。在其背后,是一种对对象的知性的把握方式。因此,讨

论当代文学乃至当代文化的构成,知识分子内部仍然存有很大的讨论空间。这一空间可能昭示,现代的"新文化"传统如何进入左翼知识分子的知识谱

系,它既受革命政治的影响,也影响着革命政治,并和本土意识形成如何的冲突。这一点,在对《改造》的批评意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王有德的近于喜剧化的破坏行为,并未也不可能在小说的叙述中得以完成,这一点毫无悬念。但是,被村里"护麦队""反绑着手送到农会里"的王有德

也并未受到更严厉的惩罚("有的主张把他送区,有的主张把他吊打一顿算了......")。村里干部的"惩罚"方式别出心裁,一是把他关在"一间空屋

里",可是"墙上却挺热闹,贴满了标语",这些标语计有:"反对懒汉"、"在新社会里,不准吃闲饭"、"谁不劳动谁饿肚子"、"只有劳动才能改变你的

地主成份"、"消灭寄生虫",等等。而且,农会主席范老梗在他身边"不停的吸着烟锅,不停的唠叨",给他讲"劳动"的重要意义。基本体现了意识形

态的"规训"和"说服"的二大功能。二是罚他把三千块土坯"搬到前边大门洞里去",干了活,才给他吃饭,以体现不劳动者不得食的工作原则,表现的

,是一种强制性的劳动改造的方式。这两种方式,都来自延安改造二流子运动的经验[1],而且,逐渐成为后来主要的劳动改造的方式,其极端化的

发展甚至构成"劳改犯"的主要存在形态[2]。

另外值得一提的,王有德抗拒劳动的行为,同时也被叙述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写作者特地用间接引语的方式揭示了这一意识形态的存在:"他一贯的

觉得,是费力气吃苦的事情都不是他这种人干的,而应该是另外一些人干的,哪些人是天生受苦的人,是天生下贱的人,如果叫他去像他们一样去做

那种事,那真是可怕,真没有勇气"。显然,"劳动"或者"劳动中心主义",在中国革命的历史语境中,承担着一个极其重要的叙事功能,即不仅在制

度上,也在思想或意识形态上,真正颠覆传统的贵贱等级秩序,并进而为一个真正平等的社会提供一种合法性的观念支持。

经过意识形态的规训和说服,更是在强迫性的劳动改造的过程中,王有德居然脱胎换骨:"从此王有德就慢慢的变了样,身体也壮了些,面孔也有了

血色,干起庄稼活来也不那么怕苦了,如果再让他多参加拨工队的集体劳动,过不了三两年,恐怕他就要反过来觉得不劳动就活着没意思了"。叙述

到此,小说的"改造"主题,也非常明确同时亦极其自信地通过范老梗的话表达了出来:"看起来只要不怕费劲,只要不是象蒋介石一样,没有改造不

了的人......"。

在某种意义上,《改造》是一篇相当具有艺术水准的小说,既借鉴了民间故事的夸张和戏嘘,从而完成一种喜剧性的修辞效果,也广泛吸收了现代小

说的叙事方式,包括对间接引语的娴熟使用。同时,它的叙事态度,也更接近中国农民的那种宽厚、平和、幽默的待人接物的处世方式。这样一种叙

述方式,并不完全来自中国1930年代的激烈的也是某种程度上的精英化的左翼文学传统,似乎更应该将其置放于以赵树理为代表的所谓"解放区文艺"

的创作谱系中加以考察。也因此,这样一种叙事方式,并不可能完全为"新文艺"知识分子所能理解,甚至习惯。

《人民文学》1950年第二卷第二期,发表了"两位读者寄来的批评"以及秦兆阳的"一篇检讨"。同时,编辑部也加了一个"编者按",强调:"读者能认

真地指出作品的缺点,对刊物对作者都是有好处的,我们非常感激",同时也委婉地指出比如"罗溟同志的文章某些地方也有偏颇"。显然,在《改造

》问题上,《人民文学》编辑部的态度并不是非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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