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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论爱情的反革命性——《黄金时代》与萧军萧红
关键词:毛尖 黄金时代 爱情
爱情的革命性是一面,爱情的反革命性,更是民国爱情的真相,可惜后者不适合今天的启蒙想象和民国范。
         汤女神的婚事在《黄金时代》上映前上映,为许鞍华的这部电影大大地升了温。加上传媒界各路文青“在线等”,各路院线大肆广告“十月大餐”,这部题材有些高冷的影片无疑要热。

         看了很多这部电影的宣传,在几乎所有的广告中,“黄金时代”都被理解为一个“梦想、爱情和自由”十分阔气的年代,用该片官网的说法,这是“一群精气十足的青年,一段放任自流的时光”;用百度的台词,电影“还原了一个充满自由理想、海阔天空的时代”;看过点映场的观众,很多也在欢呼,这才是“大时代”,这才是“民国范”。如此,《黄金时代》真的成了“黄金时代”。
     
         不过,片名中的“黄金时代”,源于萧红写给萧军的信,而这封信,很是凄凉。

        1936年7月15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晚广平治馔为悄吟饯行。”悄吟是《生死场》之前,萧红的笔名。随后,萧红就一个人去东京养病,真正“悄吟”了。萧红去东京,现在都知道,主要是她和萧军的感情出了问题,萧军不能停止出轨,萧红不能停止爱他,两人商量分开一段时间。

         但萧红其实没有能力一个人生活。从7月18日她给萧军的第一封信开始,她就不断地身心痛楚着。不久,她深心敬爱的鲁迅先生也离开了。异国的日夜,她反复发烧,“精神也烦躁得很”。1936年11月19日,她给萧军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其中写道:“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

         篇幅关系,不另外讨论信中的“黄金时代”具体所指,我要说的是,1936年秋天,当萧红和萧军的几年感情基本走入末路,她的文学恩师鲁迅先生也不在人间,对萧红来说,这是一个坏到不能再坏的秋天。所以,从“黄金时代”的辞源看,把电影所刻画的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理解成一个“海阔天空”的美好时代,萧红不会同意。

         许鞍华在电影中可以借萧红之口说,“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选择怎么爱怎么活,这就是我的黄金时代”,但我们如果由此轻易地认为萧红可以两次怀着别人的孩子跟另一个男人走,即是“自由”、“空阔”或“民国”,那真是太轻侮一代人的痛苦了。

        1942年1月19日,弥留之际的萧红在香港玛丽医院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活了三十二年,她一生都在“逃”,逃离家乡,逃离婚约,逃离爱人,逃离战火,逃离疾病,从中国的最北到最南,从鲁莽尚武的男人逃到细心软弱的男人,她是有很多自由,但也为这些自由献祭了自己,包括她遭遇的“半生白眼”。

        没错,把她从水火中救出来的是萧军,但也是萧军把她扔给了更大的水火。爱情的革命性是一面,爱情的反革命性,更是民国爱情的真相,可惜后者不适合今天的启蒙想象和民国范。萧红日本回来后,因为不堪忍受萧军更严重的出轨,再次离开上海,这次,她北上。她写信给萧军,“这回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吗?”而草莽英雄萧军是这么告诉萧红的:“我现在的感情虽然很不好,但是我们正应该珍惜它们,这是给与我们从事艺术的人很宝贵的贡献。”这是真实的萧军,四十年后,他也依然能坦陈当年的“不忠实”造成了萧红的痛苦,但四十年过去,他并没有对“民国爱情”多一点反省。其实看《萧军日记》就明白了,萧军一直期望萧红“超过于普通女人”,后来发现她也会嫉妒会发火,所以,他为自己解套,“不适于做一个丈夫,却应该永久做个情人”。

        萧军的确成了萧红永久的情人,死前,她还把《生死场》的版权留给了萧军。所以,要说真有一个所谓的“黄金时代”,那也只能是萧军的,不会是萧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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