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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基本正圆
关键词:毛尖 乡村
“头上星光朗照,脚下道路清晰”的时代永远逝去了,剩下能做的,就是在一个层层设卡处处收费的世界里,在反对关卡反对收费的时候,确保自身的不沦陷,或者,通俗地说,面对“基本正圆”的元宵标准,守住自己的方圆。
编者按

和近期引起广泛讨论的《心迷宫》一样,《光荣的愤怒》是一部描写农村基层社会的影片。当代文化研究网本周推送一篇毛尖老师2008年的短文《基本正圆》。这篇短文指出了《光荣的愤怒》里反腐力量的阴郁:“本来是和黑暗作战的,但因为时间过长,自己也成了黑暗一部分;本来是要反抗权力的,但是和权力博弈的时候,自己被权力缠上了。”回想起《心迷宫》的最后,村长儿子的女友把代表着村长昔日光荣的奖章埋进石块里,英雄也沦陷在与黑暗搏斗的途中,这时再来看看《心迷宫》的结尾字幕,便不会觉得多余。这几行字以向正义伏法的现实惩戒提醒着我们,在这个层层设卡处处收费的世界里,即便两手空空,至少也要守得住自己的方圆。

 

 

基本正圆

 

上个月,我们有了“馒头标准”,这个月,新增了“元宵标准”,商业联合会为了我们老百姓真是呕心沥血呀:“在感官要求上,要求元宵产品表面呈白色,外形基本正圆……”

 

因此,如果今年你妈玩花样做了黑糯米元宵,你今年就没吃到元宵;如果你爸吃饱了撑的做了五角星元宵,你的元宵也算白吃。按标准生活!按标准堕落!几千年传承下来的馒头和元宵,穿上统一制服,接着就该轮到大排、牛肉面、鱼香肉丝,饮食界大一统完成,男女界上场,想对《色戒》推陈出新就可能违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标准成了我们人生的关键词,饭桌上也有制定标准的朋友,说起来也挺无奈,现在国家有标准化委员会,每年要考核,没标准就是没水准,而且,就算推行不起来,冠个名就有利可图;再说了,任何标准都能屈能伸……

 

标准人定,能建高架,就能挖地道;标准的空间大,标准在中国的繁殖率也就高,当然谁都知道,标准和“丰乳肥臀”一样,贴身才能判断真假;况且,标委会也不是法院,官方民间彼此揶揄,你规定馒头得是圆形,那不圆的就叫花头,老百姓的民间智慧,什么时候在这种事情上输掉过?不过,令人感到担心的是,在标准以先进的名义走秀生活,而老百姓以自己的利益模拟标准时,我们失掉的可能不止是生活的元气,还有正气。官方支持孔子标准像,民间整出华南虎标准照;你用子弹我用弹弓,你白天撒网我晚上撒娇,到后来,互相还能汲取对方灵感,生活无限,标准无穷。

 

乱哄哄的你唱罢我登场,有时候倒也能开创出乱中取胜的局面,但一个更可能的结局是,在以夷治夷的当代共存方式中,我们一边克服生活的枷锁,一边也把自己锁死了。这种感受,在看电影《光荣的愤怒》时,特别明显。

 

一年来,《光荣的愤怒》得到知识分子和大学生的不断热议,影评圈子里也对这部电影评价很高。它讲述这样一个故事:叶光荣是黑井县黑井村的村支书,但村里实际主事的是上通天下霸地的熊家四兄弟。终于,借着熊家兄弟绑架村外女子的机会,叶光荣假托县里的秘密旨令,领导了一帮受熊家欺压的村民兵分四路执行“抓熊计划”。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计划几乎功败垂成,幸好,紧急关头,县上武警从天而降,熊家恶势力终被铲除。

 

电影最后的结尾谁都感到有些乌托邦,但影片让我感到难忘的不是乡村社会的统治可以腐败到什么地步,对此,我们见识过更可怕的例子,而是反腐败的力量其实也是阴郁的。叶光荣的铲除“四人帮”行动,动机不明不说,他发动群众的手法也不光荣,用钱引诱“狗卵”当他的帮手,用未来的利益调动怕事的村民,所以,他虽然成了黑井村的英雄,但我们却很难真的把他看成英雄。

 

不过,问题的难点在于,叶光荣的道德虽然有检讨的必要,但在民间社会却引来喝彩,而且理由也很简单:即便光荣的动机是个人的,他起码解救了黑井村。在实现梦想的过程中,手段可以缓刑,这种想法,几乎成了共识。而在这些年一系列的民间反腐、底层反腐的电影中,《我叫刘跃进》也是其中一例,底层的反腐手法和过去时代的英雄手法已经完全不同,对老百姓而言,我们也更认同既保全自己又推翻腐主,如果最后还能在反腐中获得利益,那就更是最佳结局。甚至,我相信,这也是电影评审单位的意志,如果他们认为此类反腐手法不够正面,那就不可能在眼下越来越严格的审片标准中放行;而且,从媒体对无论是《光荣的愤怒》还是《我叫刘跃进》的评论看,都是写得相当明媚的,结局的光明盖棺了一切的问题。

 

金牌编剧刘震云出牌的《我叫刘跃进》,马俪文导演的,但导演力气不敌编剧腔调,所以为了让一个底层的混混最后拱倒一片大厦,长得没一点气势的刘跃进变成了中国智商落差最大的农民工。完全可以想象,一个莫名其妙掌握了一个重大U盘的农民工在几大势利的夹击下,会死得多么惨烈,但刘震云翻云覆雨地改变了他的命运,一边让他端走黑势力,一边还帮他赢得美人归,而且,他的过往劣行全都既往不咎,警车乌拉乌拉地来了,一只绵羊凭着不知哪来的力量嘲弄了好几群狼。电影院的观众笑得很开心,为刘跃进的那点点狡猾和许多多运气鼓掌。

 

所以真是不奇怪,几年的现实和影像联手教育下来,我们变得对于英雄主义的玉石俱焚反而有了反感,有时,回想我们这个时代的怕和爱,真是有沮丧的感觉,两手空空了,我们还信仰什么追求什么?本来是和黑暗作战的,但因为时间过长,自己也成了黑暗一部分;本来是要反抗权力的,但是和权力博弈的时候,自己被权力缠上了。“头上星光朗照,脚下道路清晰”的时代永远逝去了,剩下能做的,就是在一个层层设卡处处收费的世界里,在反对关卡反对收费的时候,确保自身的不沦陷,或者,通俗地说,面对“基本正圆”的元宵标准,守住自己的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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