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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世界诞生的秘密
关键词:艾伦麦克法兰 现代性 英国
麦克法兰最大的问题在于,讲到了现代社会的诸种表征,但错误地把表征的出现当作了现代性产生的原因,事实上,只有在某种现代性根基率先萌发的基础上,才可能出现各种表征。正是这种本末倒置,使他和彭慕兰、杰克.古迪一样无法揭示“现代世界的诞生”之原因。

探索现代世界源头的人

   
    中国经济在过去若干年间的飞速发展,有没有实现她的初衷?随着中国经济体的成熟和速度放缓,之前埋头猛进、发足狂奔的人们开始有时间坐而论道,思考一下,我们距离那个最初的目标———“现代性”——— 是远还是近?清华大学“王国维纪念讲座”的创办人们挑起了这项思考的重任。2011年,英国剑桥大学人类学教授艾伦·麦克法兰先生受邀成为该讲座第一位主讲人。一年以后,麦克法兰将当时一个多月时间的讲座内容整理、扩充,于是有了我们看到的《现代世界的诞生》一书。      
  
    从书名中我们不难发现,讲座主办方向主讲人给出这个“命题”作文的深层用意,作为“现代世界”进程中的“后学之辈”,不妨对比一下“现代世界”的“创世纪”神话,以此来衡量一下今日中国在“现代化”的各项指标上是否达标。且不论这项计划的可操作程度,肩负这一使命的麦克法兰教授确是该项目的不二人选。出生于英国、在印度阿萨姆邦茶叶种植园长大的麦克法兰以人类学家的雄心和细致观察,10次访问中国,7下日本,久居尼泊尔,并将这些对亚洲文化的热爱化作了《绿色黄金:茶叶的故事》、《日本镜中行》、《玻璃的世界》以及《给莉莉的信》等已有中译本问世的作品,同时还在《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一书中,对我们今天公认的第一个现代国家——— 英国——— 的部分结构性原因有过较为深入的探讨。另一方面,与杰克·古迪、彭慕兰等关注全球现代化早期进程学者们的密切交往,使他在“现代世界的诞生”这一问题上颇可代表大部分当代西方主流学者的看法。       
 
    在麦克法兰教授的坐镇下,这一“单方面比较”项目的可行性似乎大大增加,按照其中的内在逻辑,只要能将“现代世界”分解成若干组成部分,将每一部分的“诞生”娓娓道来,在阐述完现代社会“应该”具有的每个方面后,那么呈现整个“现代世界的诞生”的工作就自然水到渠成了。此外,这样研究策略还有另一个潜在用意,如果将“现代性”分为若干部分,那么在与其他社会(比如中国)进行对比时,可以“准确地”衡量该社会的现代化发展水平,如果我们接受英国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现代国家所具有的代表性的话。
   

    英国现代性的悖论        


    在全书的正文部分,掐头(问题的提出)去尾(小结)共有15章内容,分别为:战争、贸易和帝国;现代技术;资本主义的起源;物质生活;种姓和阶级;文化;家庭、友谊和人口;公民社会;权力和官僚制度;法律和暴力;教育、语言和艺术;知识;统一之神话;宗教和伦理;民族性。再进一步细分的话,去掉“战争、贸易和帝国;现代技术;资本主义的起源”这三章,提供了英国之为今日现代英国的背景知识外,其余的部分(如果对人类学稍有熟悉的话会发现)一道构成了一个社会之所以可能的“社会事实”。诚如麦克法兰在“致中国读者”部分所言,“英格兰之能率先实现非凡的转型,从一个农耕世界变成一个工业世界,是一组互相关联的特点导致的结果,每一个特点都必不可少,但是任何一个特点都不是现代性的十足起因。”那么将这些特点放在一起来看,是否就能揭示本书的主旨?    
   
    用“在欧洲复合体内,不列颠群岛尤其得天独厚。……不同地域之间不乏微小差异,加之海岸线犬牙交错,水资源和海运非常便宜,这使得英国成为了贸易的最大福地”,将英国现代化的基础一笔带过后,事实上的正文“物质生活”一章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幅场景。他分别引用法国、德国以及荷兰观察者的话说:“(1590年)和法国的同等人相比,英格兰居民消费面包较少,消费肉食更多,而且喜欢‘在饮料中加很多糖’”;“英格兰劳工比法国劳工穿得更好,吃得更好,住得更好,他却工作得更轻松。……英格兰农人的工资更高,饮食更丰,因此更有力气和积极性完成自己的工作”;“英格兰人不如荷兰人或法国人那样克勤克俭,他们在慵懒之中度过大半浮生。……他们养了很多懒惰的佣工,还养了很多野生动物以自乐,却不肯耕作农田以自苦”。并且惊人地发现,“较之法国,英格兰乡村居民的地位如在天上。这里没有横征暴敛,军队不宿民宅,国家也不征收国内税”,从而在这一章的结尾得出了“英格兰长期以来一直负担得起各种奢侈:充裕的闲暇时间、大片的闲置土地、高度的物质福利———这种福利直到今天才成为许多国家的寻常事物”的结论。       

    在这里,麦克法兰努力为英国社会塑造了一种超然拔群的姿态,“工资更高,饮食更丰”、“没有横征暴敛,军队不宿民宅,国家也不征收国内税”,而这又与“在慵懒之中度过大半浮生”形成了难以自洽的对比。类似的还有,作者甚至指出,更早的“14世纪,英格兰人已能将大量的时间花费在休闲活动和业余爱好上。很多人认为英格兰人不如邻国人民勤劳”。但这丝毫不妨害他将这种不对等的状况解释为:“英格兰生产体系的高效意味着工作模式的与众不同”,认为“这是现代性的另一个重要表征”。        

    再看一下“法律和暴力”一章的叙述。作者在此认为“英格兰人对财富的瘾头反映在他们的财产法中,这是全世界最复杂、最成熟、最高深莫测、最闹得不可开交的一部关于赚钱的法律”。当然,他之前已经借狄更斯《荒凉山庄》小说中律师之口说道:“我们是一个繁荣的社会,……一个非常伟大的国家。这是一个伟大的体系,……难道你希望一个伟大的国家拥有一个渺小的体系吗?”不可否认,英国的确是现代世界道路上,拥有里程碑的国家———“伟大的国家”———为包括法律在内世界各国的现代性树立了标杆,比如“最复杂、最成熟……的一部关于赚钱的法律”。然而,正如先有“伟大的国家”才能有“伟大的体系”,至少先要存在引人纠纷的(巨大)财富,才需要一部“赚钱的法律”。        

    从“物质生活”到“宗教和伦理”和“以及民族性”,麦克法兰提到了现代性的诸种表征,比如,用是否拥有“充裕的闲暇时间、大片的闲置土地、高度的物质福利”来衡量其他社会是否达到“物质生活”现代化的标准。但就像当时观察者发现的英国人“在慵懒之中度过大半浮生”、“不如邻国人民勤劳”那些与结论自相矛盾的现象一样,绕过了现代性出现的真实原因。换句话说,作者通篇所提到的这些表征实际上都是现代性的部分“结果”,而非起因。

“现代性”的根基       


    虽然在作者笔下,现代世界依然显得飘忽,但麦克法兰还是隐隐约约透露了一切的缘由。可能是这一原因与譬如崇高的天性等诸种美德并无关联,甚至过于世俗,以至于作者故意闪避,或真的没有发现。既然“慵懒”和“高效”无法共存,而且外国观察者的报告似乎并没有说谎或故意夸大,那么让现代化之初的英国能“没有横征暴敛,军队不宿民宅,国家也不征收国内税”的原因就只有一个,就是从没有匮乏之虞的财富———“英格兰人对财富的瘾头反映在他们的财产法”,作者曾经说过。        

    正是这样一份“来源不明的”巨大财富,让“英格兰乡村居民的地位如在天上”给了英国人在慵懒中度日,却不需担心明日衣食所自。其实在“家庭、友谊和人口”一章中,作者从“14世纪以来……英格兰对妇女财产权的保护逐渐增强,同时妇女也能够起诉丈夫虐待和怠忽”的事实中,得出了“与欧陆的大多数国家相比,英格兰妇女在法律上的地位非常高。……甚至比法律所暗示的还要高”的结论。但他没有提到,要提高“妇女财产权的保护”之前提,是要妇女本身普遍拥有充足的财富,而能独立于男性财产处置权之外。因此,“妇女财产权的保护”这一现代性的表征,同样是这一物质基础的结果,而非原因。另一个可以对比的例子是,在“知识”一章中,作者用“英格兰不存在一小撮文化精英,与一大群文盲农民之间的一种常见的对垒和差别,……许多伟大的科学家,如牛顿、法拉第等等,能从相对微贱的家庭背景中脱颖而出”来论证“最近五百年英格兰科学发展的原因”。那么,牛顿等人“从相对微贱的家庭背景中”涌现的原因,难道不是他们虽“微贱”但不“贫寒”吗?   

    和杰克·古迪等人一样,麦克法兰试图从制度或智力、禀赋等等“上层建筑”的方面寻找让英格兰人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矗立现代世界之巅的原因,而忘记了比马克思更早的亚当·斯密。那么,是什么原因让麦克法兰们将英国的巨大财富仅仅归结为“不列颠群岛尤其得天独厚。……水资源和海运非常便宜,这使得英国成为了贸易的最大福地”,而使之隐形为“来源不明”呢?《道德经》里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似乎是个恰如其分的解释。按照我的研究显示,虽然西班牙从新大陆攫取了大量贵金属,但垄断于王室贵族手中的财富从未向下流动,去激励西班牙社会的物质生产机制。对于如此易得的金属货币,不论普通生活用品还是奢侈品,都可以直接购买,因为这远低于一次次从美洲搬运至欧洲的成本。相对西班牙这个全球“金属搬运者”,葡萄牙与荷兰则成为全球奢侈品猎头;当这二者的贸易站点遍布全球时,来自西班牙的订单和资金流入显然激励了英格兰的社会生产(这是14世纪以前,由蒙古帝国开始,资金经地中海贸易网络流入英格兰潮流的延续)。表现为包括“圈地运动”在内一系列生产关系调整的社会-生产结构调整,同时也催生了包括水力、煤炭机械在内新技术的诞生;这一切使英格兰人在西班牙的财富之源枯竭、并沦为二流国家后,成为了世界生产当之无愧的垄断者,如其所言“英国的领先地位是如此遥不可及”。        

    正如雷蒙·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揭示的那样,经历了工业化或早期工业化之后短暂的规划混乱与不平等,新兴的城市文化无可动摇地成为现代性的标志。先是生产技术,接着是军事实力方面的全面领先,保证了在长达两百年的时间里,世界各地的财富源源不断流入英格兰。正是这种绝对的巨额财富之流,确保了英格兰人从绅士到“佣工”在慵懒方面都能保持相似的平等,无论男性和女性都有机会支配更大的财富,并且使得个体无需依赖“集体”或“家族”、“宗族”都能实现个人的成功。正是这无法复制的巨大财富,才推动了英国个体主义的起源,以及使之跨入了现代世界的门槛。        

    如上的评论难免使我们伤感,既然世界上首个现代化国家的道路,其实是由无法复制的巨大财富铺就,这是否意味着它的成就同样无法复制?答案是否定,而且乐观的!一如麦克法兰1996年在中国北京观察到的那样,“这种向着一个‘现代的’、小康的物质世界的大规模转型,是人们表现和判断‘现代性’的最雄辩的方式之一”,毫无疑问,本书带给我们真正的启示在于,只有更高水平的平等(普遍富裕),而非更低水平的平等(普遍贫困),才更有可能实现我们期待的“现代世界”。

    《现代世界的诞生》 作者: [英]艾伦·麦克法兰 主讲 /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 主编 / 刘北成 评议 / 刘东 主持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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