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桂英:一场精英与草根的漫长离别 - 文章 - 当代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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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桂英:一场精英与草根的漫长离别
关键词:精英 草根 电视剧 网络小说
电视剧之热,只是这个文化产品的一个角色,事实上,它持续地在这个社会上渗透着自己的影响力。从诞生到现在,甄嬛六年,中国社会不断走向开放,也步入权力与利益分化的过程,在电视剧热播所造成的欢腾背后,有一场精英与草根的文化离别。
    《甄嬛传》很热,但小说的作者吴雪岚(流潋紫)却几乎不为人知。她守住了自己的小世界,却无法阻止人们对《甄嬛传》的各种阐释。
    后人若是研究2012年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不可避免地会发现有一部名为《甄嬛传》的电视剧,在这一年的生活记忆里留下了痕迹。
    如果说关于我们共同生活的现实感,是通过一个社会的全体人民所共同经历、阅读、分享的对象所构建起来的,那么,《甄嬛传》也将承载一定的历史分量,尽管可能是以轻微的、戏谑、娱乐的姿态。
    电视剧之热,只是这个文化产品的一个角色,事实上,它持续地在这个社会上渗透着自己的影响力。从诞生到现在,甄嬛六年,中国社会不断走向开放,也步入权力与利益分化的过程,在电视剧热播所造成的欢腾背后,有一场精英与草根的文化离别。

【女大学生吴雪岚VS网络文学潮涌】 歧路分手,不相为谋

    2004年3月中旬的一个雪日,大二女生吴雪岚随班级同学旅游,第一次进入横店影视城,她被明清宫苑的景色吸引,赖在门口不愿离去。导游拼命催她:“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几年后,她的网络小说《甄嬛传》由她亲手改编成电视剧,在横店拍摄,身为编剧的她,自由穿行在不同的宫殿之间。
    在吴雪岚贪看明清宫苑景色而不得的2004年,央视首次将《幻城》一书的作者郭敬明请入演播室,其访谈节目的宣传语是:“为什么我们认为无病呻吟的文字会让他们如痴如醉?为什么我们看来平淡无奇的故事,会让他们泪流满面?70万册的年销量让我们不能无视它的存在。”
    一本汇集七十多位80后写手的《我们——80后的盛筵》,高调宣唱一群年轻人于文坛扬威立腕的气势。少年作家春树成为《时代周刊》“亚洲版”的封面人物,韩寒推出调侃式的武侠小说《长安乱》,李傻傻在《红X》成功印刷三次之后,宣称“请不要叫我80后”。
    起点中文网在那年六月一日,成为国内第一家跻身于世界百强的原创文学门户网,随之开启了文学网站的春季,蓬勃了几个月后,由凭借网游《传奇》声名鹊起的盛大公司并购。资本强势闯入网络文学,裹挟利益之风,吹皱一池春水,无功利的自由叙写黯然神伤。
    已成名的安妮宝贝,告诉人们她不是网络作家,她的写作是严肃的。李寻欢以对网络生活的厌倦与对真正文学的敬畏为由,粉墨谢场网络文学,另择良木,用回其本名路金波,身份是榕树下网站总经理。享受了网络的自由之后,中国第一批网络写作者们不约而同地表示,网络文学已经过了它最好的时期,它的自由、随意、不功利,已经被污染了,真正的写作,不在网络。
    80后写作者,网络文学的自由与商业化,这一切都与吴雪岚有关,只是那时她浑然不知,尚是80后中缄默的一员,以自己的方式,学习、恋爱、生活。

【草根网络写手VS玄幻小说的崛起】 草根自乐,精英怒目

    2006年初大三寒假,百无聊懒的吴雪岚,通过看电视和写作打发自己的时间。彼时湖南电视台引入香港TVB电视剧《金枝欲孽》,捕获了很多人的闲暇时光,包括吴雪岚。
    一群女人表面上锦衣玉食享受荣华富贵,暗地里尔虞我诈力谋己利,兰心蕙质的女子变成工于心计的妇人,个个巧笑嫣然城府深深,金枝玉叶,你死我亡。吴雪岚被剧中对人性的刻画所打动,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写一个类似的后宫故事,用文字照亮帝王将相背后落寞女子的暗淡命运,就此开始了她的网络写作之旅。
    那年,《诛仙》、《鬼吹灯》等玄幻作品红遍网络后在纸质书市场又掀起热潮,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即进行大众文化批评的学者陶东风,以《中国文学已进入装神弄鬼时代》批评中国玄幻0文学装神弄鬼,没有深切的人文关怀,没有现代反思精神,“不仅是想像力受阻后畸形发展的结果,同时也是价值世界混乱和颠倒的表征”。
    尽管精英怒目,“玄幻”在网络上仍是江山繁华,而“宫斗”尚是网络小说的新类型,其粉丝和作者群大部分是 《金枝欲孽》的热情追捧者,在对《金》的评价分析中各自运思走笔,互相围观品鉴。吴雪岚以“流潋紫”为名,在几个文学网站一章一章写着自己的小说《后宫·甄嬛传》(以下简称《甄嬛传》)。
    吴雪岚生于普通的双职工家庭,父母对她的读书生活并无高规严训,读书纯然由兴趣引导,且因学校老师的影响,偏爱文史类,之后如愿进入中文系,读书更得自由。这句话常被她用来概括自己的读书状态:“沉溺诗词、武侠、言情,尤爱野史”。
    熟读《红楼梦》,因而她的作品语言在网络小说中,相对而言显得较为雅致,对张爱玲、亦舒的研读学习,也使她对笔下人物的刻画更为细腻,粉丝自然渐增。她至今仍怀念写作的最初阶段,粉丝们鼓励不吝赞词,批评则直言不讳,读写的良性互动带给她动力与快乐。白天上课、逛街、谈恋爱,晚上敲键盘写作,成为她的一种生活模式,快乐自足,唯一的焦虑是怕粉丝们等着更新。

【实体书的畅销VS批评界的漠视】 相逢一笑,渐行渐远

    同一年,被冠以出版新贵的路金波,以惊人手笔搅动了传统出版与体制内的文学写作:用200万现金购买安妮宝贝的《莲花》与韩寒的《一座城池》,华丽丽地标显畅销作家作为一种独创性资源的市场价值,“写一本书成为百万富翁”变成公然的写作兴奋剂。 2006年年底,朱大可的《流氓的盛宴》出版,书中如此概括正当其道的大众文化:“人民正在大力推行它的美学暴政,并且引发了粗鄙指数的剧烈增长。”
    吴雪岚在2006年末穿过了一场暴风雨,旋即被推入鲜花丛中,冷暖自知。 在晋江文学论坛,有粉丝指责吴雪岚抄袭多部作品,晋江管理层经过调查认为《甄嬛传》有三十多处与其他网络作品相似,有些段落与描写相似度极高。她坦承自己小说中与其他作者有雷同之处,并拿《著作权法》坚定地为自己辩护,声明几百字的相似段落之于四十万字的小说,不构成抄袭。之后便离开文学论坛,在新浪建立了自己的博客。
    与其他大学生一样,作为大四学生,找工作是首要之事。大学生就业压力极大,很多大学进行了课程调整,将大四的课程压力挪至大学前三年,空出时间让学生找工作。吴雪岚所在的大学为浙江省重点的师范学院,大四学生实习结束,大多奔赴省内各市县教育局或学校参加各种招考。
    因恋人在杭州工作,她不愿“毕业即失恋”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将就业地点锁定在省城杭州。正努力寻找工作之时,杭城媒体报道了她的小说红爆网络之事,她突然成为校园名人。一位看重写作能力的校长得知后,帮助她顺利进入中学教育体系,她如愿以偿留在杭州工作。
    2007年初,《甄嬛传》实体书问世,上市两个月即加印8次,销量超过百万。并带动大量类似的后宫小说实体书发行。吴雪岚在网友以及出版社的要求下,续写《甄嬛传》,小说中已经被皇帝废除妃位出宫入寺的女主角,成功获得恩宠回宫,继续宫斗。
    《甄嬛传》的畅销,并未引起多大关注。同年3月7日,盛大向起点中文网增加1亿注册资本。增资后的起点开展“千人培训”计划和“万元保障”的福利计划,给网络作者提供优厚条件,以期“优化原创网络作者的创作环境,鼓励优秀原创文学,提高原创文学质量”。
    由此塑造的网络文学“作家—创作—作品—读者—阅读”的新关系模式,在之后几年更加稳固,网络作家的生存不再完全依赖纸面出版,网络作品的实体书依其庞大的粉丝群而畅销,已令世人习以为常。唯一能刺激人的,是网络作家身居作家富豪榜。
    2007年的精英文化批评,主要集中于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以及央视“百家讲坛”上的于丹。然而批评的立场,却发生了分歧,有人冠之以“娱乐至死”,而有人则认为大众消费文化,对文化多元与民主化有着积极意义。
从2007年开始,《后宫·甄嬛传》不断再版,各种版本的累计销量早就超过一百万册。而随着电视剧的热播,“典藏修订”与“豪华珍藏”也成了最合适的包装标签。

【语文教师的生活VS80后意见领袖的时代】 大时代中的小人物

    相信所有人都会对2008年有所记忆,雪灾、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三聚氰胺等重大事件,极大地推动了普通人对公共事件的关注以及参与,一时代的痛苦总与希望相伴,理性爱国,公民参与,成为那一年的关键词。 韩寒也是在那一年开始时评写作,以辛辣笔锋与冷嘲热讽,谈论社会与政治问题,并获得“公民责任奖”,被称“以欢快幽默的青春,肩起社会公义”。
    由于80后韩寒在公共空间的优良表现,以及更多无名年轻人在重大公共事件中的担当,社会观察者们对80后的成长表示了极大关注,2004年被“质疑”的一代,在2008年成为被肯定的一代。
    吴雪岚的2008年,以及2009年,基本是在公共空间之外过着自己的生活,极少显影发声。她在学校里尽心尽职想着做一个好老师,自觉地以爱与赞美的姿态去面对自己的学生。由于在学生时代,她曾因一位老师的偏见误解而受感情的伤害,由此在自己精神成长的历程中留下难以抹去的印迹。关爱宽容,在她对一位好老师的定义里,占据了很高的位置。
    她的书仍在默默地畅销,却不过是一个大时代里无声的事件。众生喧哗的时代,究竟是无意义的聒噪还是值得聆听的洞见,其实是社会各种力量的话语权的博弈。而作为一个写作者,她因为拥有一个读者群而变得可见,也因此拥有自己的话语权,即便不是高声宣言。 吴雪岚并没有清晰察知自己的话语权与影响力,上课,零余时间写小说,在时代面前,她是柔顺的,忙于低头建立自己生活世界的秩序。那一年她在杭州的签售会上,来了很多中学生读者。有时在课堂上发现自己的学生在读自己的小说,没收是她作为一位中学语文教师的明确选择。
    2008年,因一位中学教师《用思想点燃课堂》一书,在教育界中,掀起持续的反思中学生阅读水平低下以及随之而来的独立思考能力的羸弱。吴雪岚站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一边,她是一位教育者,一边,她又写着持精英立场的教育者称之为“文字垃圾”的网络宫斗小说。她仍坚持这样的状态:教育是自己的本职,写作是乐趣,生活在一种秩序内,并需求自由的表达。
    在精英知识分子大力提倡积极生活,对不完美的现实有所建设时,她“躲在自己的壳里生活”求安稳,教教书,写写字。网络上类型小说发展得越来越成熟,各种类别都拥有自己固定的粉丝群,她的粉丝,则一如既往地追着她的作品。然后,导演郑晓龙选中了《甄嬛传》。

【电视改编权VS公共力量的入侵】 自由与限制,断裂与共识

    根据《甄嬛传》导演郑晓龙介绍,与小说结缘,始于其夫人王小平的网络阅读。2007年,正是小说《后宫·甄嬛传》风靡网络之时,王小平读到小说,颇为欣赏,将其推荐给郑晓龙,郑当年即购下该书的编剧版权。 2007年由于广电总局的相关规定,古装剧不被市场看好,郑晓龙并未急于拍摄,伺机而行,买下《甄嬛传》后续出版的四卷,至2010年9月才开始拍摄。
   《甄嬛传》原小说的时空背景为虚构的,但是广电总局要求古装剧不可架空时代背景,最终虚构的小说人物被安置到清朝雍正年间,为契合真实历史,对人物、故事、情节都做了一定的剪裁整饬。
    2010年,吴雪岚结婚,并担任《甄嬛传》的编剧。网上写作时不曾感觉到的限制,猝不及防闯入编剧的过程中。价值观、立场、历史真实,从这个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内部出发,进入到她出于乐趣而写的小说。
她谈论编剧的经验,“似乎要更懂得,在可以让步的地方学会平衡,在不可以让步的地方坚持原则……最终呈现在世人面前的作品,是多方诉求夹缝中努力拼搏的最终结果”。
   荧屏上,《非诚勿扰》以及《我们结婚吧》等婚恋交友类节目大行其道;知识界则因对秦晖、朱学勤等学术抄袭事件的评价,而将真假之争扩展为左右之争。精英与草根的交集,在李少红拍摄的《新红楼梦》,普通观众大多从历史记忆出发,以87版红楼与之相比而疾言批评,红楼梦学会理事周思濂则认为主创人员对《红楼梦》内容、精神、艺术风格缺乏深入了解。
    2010年,网络进入微博时代,乐观的人们将其认作是传播的公民时代,“围观就是力量”成为一句网络口号,很多重大事件的传播与评析,从网络开始,公民社会的力量,也从网络中凸显出来。总有人,愿意从时代的步伐中梳理文明进步的痕迹,“公民意识,就是社会共识”。
    因小说被改编成电视剧,她可以编剧的身份,在横店影视城的明清宫苑里自由穿行,几年前她只在电视中看着蔡少芬演绎《洛神》,而今成为她剧中的演员,这些变化让她兴奋,但与之而来的声名,却如鲁莽的入侵者。关于她的采访骤然增加,“我有电话恐惧症”,身为草根的她,尚未来得及学习怎么面对公共媒体。

【电视剧的热播VS历史层面的批评】 笑问客从何处来

    长达76集的《甄嬛传》,首轮播放始于2011年末,终于2012年5月2日。吴雪岚在一次旅行中,看到同坐的女孩正用手提电脑聚精会神看着《甄嬛传》,她在微博上发了图片,并加上三个笑脸表情。
   2012年,研究后宫历史文化的沪上学者朱子彦,发现自己被迫置身于《甄嬛传》的热潮里,无论是电视还是纸质媒体,不断地将相关信息带到他面前。在他看来,《甄嬛传》中历史错误百出,细节更经不起推敲,但他也习惯了在电视上遇到这样的作品,“反正,一时之热,总会消退,说到底是虚假满足,文本贫乏,娱乐为上”。
    上世纪90年代,宫廷历史剧刚出现在荧屏时,曾经有一大批历史学家参与到真实与否的评论中,在肯定它们有益历史普及的同时,持“以史明智,以史为鉴”的史家理性,要求“宫廷戏必须符合历史真实”。
    但之后,“戏剧历史化”转而成为历史戏剧化,“戏说历史”之风愈演愈烈,原本七分真三分假的比例,已成倒置,是否真实就成为一个不得不放弃的评价标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宽容的立场:文化多元,各取所需。
    让朱子彦觉得惊讶的是,《甄嬛传》的热潮中,既有对《甄嬛传》中的人物蚩妍善恶的讨论,有研究剧中所提到的药物功效究竟如何,竟也有学者讨论《甄嬛传》中人物是否符合历史事实。他认为,历史的归历史,艺术的归艺术,历史真实不可与艺术真实混淆。
    “对于学者而言,当《甄嬛传》这样的作品在大众文化中闹腾的时候,最好的姿态,就是冷落它,何必去关注,增加它的喧嚣气势。尤其是历史学家,若正儿八经去较真《甄嬛传》之真假,那是很掉价的事。反正是娱乐,那就娱乐吧”,朱子彦直言不讳。
    1998年,朱子彦的《后宫制度研究》一书出版,借势《还珠格格》等类似的宫廷戏之热,他的书获得了超过他预期的关注。这是他亲身经历的大众娱乐与学术的良性互动,故而他也期待《甄嬛传》热潮中能孕育出类似的良性互动,而不是朝生暮死,娱乐至上。
    他并不清楚,《甄嬛传》改编自网络小说,在网络上已有人气,而且已经红了好几年,而非昙花一现。

【观众的时代心理VS大众的娱乐解读】 在傻子与英雄之间

    大众娱乐文化,不是搭建一场场白日梦,而是实实在在的社会生活经验世界。
    与《甄嬛传》一同在横店影视城拍摄的《新还珠格格》,为上世纪90年代末期以浓情戏说历史的类型剧的典范,风靡荧屏,创下全民同乐的电视剧热潮。该剧将权威平民化,手握专制权力的皇帝,重塑而成一位温柔的父亲与情人,衬以爱情的理想,皇子贵族皆沉浸于纯情之境,执著追求爱情与自由,蔑视权贵,笑傲红尘。 许纪霖在《当代中国的启蒙与反启蒙》一书中,如此分析上世纪90年代末期的中国:“出现了明显的经济和社会利益的分化,各社会阶层之间产生了严重的等级分化甚至紧张关系。”可见,《还珠格格》的盛行,有其特殊的社会心理,投射了彼时普通人社会需求与愿景。
    时过境迁,《新还珠格格》难敌《甄嬛传》,后者在收视率与反响热度上,都远超前者。网络上仅迅雷视频,其点播率已破20亿,各地电视台的循环播放,更是强势拓展了受众规模。《甄嬛传》涤除了温情脉脉,代之以明争暗斗。甄嬛与果郡王的感情戏,是全局中唯一类似纯情的桥段,反被网友批评“过假”,并挪用评价《山楂树之恋》的金句:“世界这么乱,装纯给谁看?”
    分析为何《甄嬛传》会如此火,十年砍柴说:“一帮女孩活在后宫封闭环境下,她们衣食再好,但最重要资源匮乏——只有皇帝一个男人。而后宫又是生育政治,不生孩子几乎无地位可言。所以当初再纯洁的女人也想方设法争那点雨露,来提高地位增强安全感。”
    权谋是不公正的孪生兄弟。现实生活中教育、就业、升迁机会的不公正,很多人被排除在资源分享的结构之外,使得人们愿意去欣赏《甄嬛传》中的“宫斗”,会心一笑,慰藉现实生存的焦虑与不安。
也有人把《甄嬛传》看作是古装版的“杜拉拉升职记”,列出权力结构图,皇帝是CEO,皇后是副总裁,华妃是部门总监,而甄嬛则是一路曲折斗争,过关斩将迁升至终极boss。剧中宫斗的“志”、“勇”,被人们转化为职场中的升迁之道。
    对《甄嬛传》的各种解读,无论是实用主义的、文化批评层面的,还是社会心理分析,吴雪岚都觉得无所谓,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观点。小说的热卖、电视剧的热播,带来的汹涌声名以及热议,对于她而言,都可能成为生活的入侵者,她选择一如既往地维护自己小世界的安静,判断的底线是:是否影响到自己的生活秩序。

【主流批评的失语】 盛宴还在继续?

    《甄嬛传》,自2006年开始,靠论坛与网络起家,以点击率获得影响力,再以互联网排行榜赢家获得出版界以及影视界的青睐,到如今电视剧的热播,漫画、游戏等衍生品持续冲击。一群女人堂围一个手握专权的男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这样的叙事,俘获那么多人的关注,但却极少有学者愿意去严肃对待分析这样的社会现象。
    2012年5月份,《甄嬛传》红热之时,社会学者郭于华的《倾听底层》再次被推荐为公民阅读对象。郭于华在我们当下的社会生活中,是一位敏锐的观察者与诚挚的思考者,她曾将韩寒与方舟子之战,当做一个文化现象加以持续的关注。问及《甄嬛传》,她说:“我完全没看过,也不了解背景、内容、观众情况。”
    文化批评家朱大可看过其中几集,留给他的基本印象是“一部烂剧,无论剧本、表演、服装、道具、灯光和摄像,都没有多少可取之处。”他肯定《甄嬛传》的流行,有文化研究的素材意义,因为“它所描述的权斗场景,有中国历史的倒影。而其间所采用的各种狡计和阴谋、权术学,模糊地折射出中国社会的现状。”
    以下是本报与朱大可的对话,这位曾经对大众流行文化作出有趣解读与深刻批判的学者,在难以排解的忧愤与勉为其难的宽容之间,安置了自己的判断。

新京报:你曾在90年代末期就预言,鉴于市场资本主义与社会犬儒主义的双重重击,中国文化将面临退化危机。从上世纪90年代末期的《还珠格格》之热,到现在的《甄嬛传》之热,你觉得可以从中看到文化进步的轨迹吗?或者,是再次印证你的预言?
朱大可:我看没有什么进步。最初的清宫戏,如《宰相刘罗锅》,洋溢着浓郁的社会批判精神,而且制作品质精良,令我对清宫剧的文化价值,产生过短暂的幻觉。但《甄嬛传》最终打消了我的幻觉。
《甄嬛传》是一部不高明的教科书,但一些观众却在如饥似渴地学习,因为它试图教会世人,在一个畸形的权力与权利架构中,弱者(女人)应当如何运用媚术、心术和权术进行缠斗,直至取得最残酷的胜利。

新京报:对大众文化来说,文化产品越是与使用者日常生存需要和经验相关,就越受欢迎。透过《甄嬛传》之热,我们是否可以对当下普通人的生存需要以及经验做一些可能的推测?
朱大可:我们这个时代,普通人的生存面临着巨大挑战,它迫使人们开始钻研厚黑学和流氓术。架设在各地机场候机厅里的书店,向我们提供了一些示范性橱窗,其中充斥着诸如鬼谷子出山、商战三十六计、职场上的兵法之类的阴谋教科书,它们鼓励世人放弃基本的伦理底线,而以卑鄙的狡计来获取利益。
这些图书和电视剧,都是病态的文化标志。这不是一种阳光和正当的道德生活,恰恰相反,它只能把民众引向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深渊。

新京报:网友们对《甄嬛传》的评价也很有意思,有些人将其当做是职场关系的古装版,主人公甄嬛从普通宫女升迁至皇太后,可窥见职场之道;有人愿意将其与当下中国资源分配机制相联系,因为不公正所以有阴谋算计;也有人认为,剧中后宫是一个专权制度,人在其中受制度的影响也被制度所塑造,主人公从善良单纯至心机狠辣,恰是制度造人的过程。
你怎么看待这些不同层次的多元解读?《甄嬛传》真的可以承载这些解读吗?或者,只是人们碰巧通过它表达了自己的经验与见解?
朱大可:网友的解读自然是仁者见仁。
《甄嬛传》虽然水准欠佳,但多少还是透露出某些人们所期待的信息,这可能是它走热的原因。但无论如何,旧帝国宫廷里的阴谋诡计,绝不能成为中国走向公民社会的健康指南。

【退守个人,尊重读者】 她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吴雪岚理想中的读者观众,是那些喜欢她讲的故事与笔下的人物,对人性有一定认识的人们。并且,她加了一句,不要来在意我的人生。“我的梦想是屋后有一片大大的花园,花园里不种花、不种草、不种树,就种青菜萝卜大番茄,再养几只老母鸡,每天捡个小鸡蛋。”她和丈夫住在杭州郊区,两人仍在与高额房价作战,每月还房贷,提醒着她不可能让自己的小世界超越时代。
    当时起意写后宫故事,电视剧《金枝欲孽》剧中对人性的刻画给予她一定的启发。后宫,一个封闭的世界,一群女子堂围一位手握皇权专制的男人,用性、色取悦他以获取权力荣耀,为一己之利,相互踩踏排挤。她们置身于一个不得不斗的体制中,被体制扭曲也被体制重塑。其实是人性与环境互搏的图景。很难说,这些不是她作为写作者的后见之明。
    让吴雪岚觉得恼火的是,有人推测她善于写宫斗,必是心有城府之人。从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即入稳定的教育体系中,她并没有亲炙职场硝烟。人生阅历与生活经验,尚未能让她有足够的资本,去讲述职场之道,她也无意涉足。有时参加对话活动,当话题从《甄嬛传》延伸至职场、人际关系时,吴雪岚就很被动。她说“我的生活相对安稳简单,我不喜欢生活中有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
    《甄嬛传》正在被改成漫画,同题游戏,已经出现在网络上,作为一种文化产品,《甄嬛传》按照这个时代的商业逻辑,仍在生活世界里渗透它的影响力。但吴雪岚反复强调,自己无意写一部流芳百世的作品,不过是满足表达欲望写写字。
    有人指责她以宫斗戏误导人们,她反问:“觉得我误导他人的人,是觉得我足够影响许多人呢,还是现在的读者没有自己的思考能力?”
    她,生于1984。 《甄嬛传》的出生背景与传播史 吴雪岚的成长史,《甄嬛传》的创作史和传播史,网络大众文化的发展史和批评史,互相交织。

1984年 吴雪岚出生。
2002年5月 起点中文网成立。
2003年1月 李寻欢出版《粉墨谢场》,以此书告别网络,几年后褪去李寻欢之名,成为文化经理人路金波。 2004年1月 安妮宝贝出版其第五本书《二三事》,声称:“我从来就不是网络作家”。
2004年2月 春树成为《时代周刊》“亚洲版”的封面人物。
2004年3月 郭敬明参加央视《文化访谈录》。
2004年3月 吴雪岚贪看横店影视城内的明清宫苑而不得。
2004年6月 起点中文网世界alexa排名第100名,成为国内第一家跻身于世界百强的原创文学门户网站。
2004年8月 《我们——80后盛筵》出版。
2004年10月 盛大并购起点。
2006年2月 吴雪岚创作《甄嬛传》,网名流潋紫。
2006年3月 路金波用200万现金购买安妮宝贝的《莲花》与韩寒的《一座城池》、《诛仙》、《鬼吹灯》等玄幻畅销作品。
2006年6月 陶东风作文《中国文学已经进入装神弄鬼时代》。
2006年11月 朱大可《流氓的盛宴》出版,书中有言:“人民正在大力推行它的美学暴政,并且引发了粗鄙指数的剧烈增长。”
2006年10月 吴雪岚针对网友指责其抄袭发表声明,之后移步新浪博客。
2006年11月 吴雪岚在找工作。其小说爆红网络,被杭城媒体报道,成名后,顺利谋得中学教师之职。
2007年 《甄嬛传》实体书出版,加印8次,销量超过百万。流潋紫续写《甄嬛传》。
2007年3月 盛大向起点中文网增加1亿注册资本。增资后的起点开展“千人培训”计划和“万元保障”的福利计划。
2007年底 同济大学教授张闳作《“娱乐至死”的文化狂潮》,批评“超级女声”与于丹讲论语。
2008年 韩寒获得“公民责任感”奖,被称“以欢快幽默的青春,肩起社会公义”。
2008年 吴雪岚一边教书,一边写小说,《甄嬛传》写至第七部,收笔。其同行魏勇出版《用思想点燃课堂》,批判中学课堂的思想匮乏,教师知识结构狭窄。
2010年 吴雪岚结婚。9月份,由她担纲编剧的电视剧《甄嬛传》在横店开拍。
2010年9月 学者徐贲出版《在傻子与英雄之间》,认为群众可以是傻子,也可以是英雄,可以猥琐犬儒,也可以变得理性有担当,重要的是公共生活的形态与秩序,是否符合人性。
2012年 《甄嬛传》在电视荧屏热播。“甄嬛”体盛行,同题游戏上线。沪上历史学者朱子彦说,“当《甄嬛传》这样的作品在大众文化中闹腾的时候,最好的姿态,就是冷落它。”
2012年 起点中文网十周年。运营着包括起点在内的七大文学网的盛大文学,宣布投资百万元招募书评人,入选者可以每个月领取创作保障金和上不封顶的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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