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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平:“女性向”文化:《步步惊心》与穿越小说
关键词:女性向 穿越小说
在当下中国的历史语境中理解“女性向”小说,有两个基本的内涵值得重视:其一是以“言情”为核心的对于女性气质的想象——情感丰富、沉湎自怜;其二是以“穿越”为核心的对于现实社会与公共生活的疏离。并不意外,《步步惊心》二者兼有,并将其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

在华东师范大学的图书馆,金庸的《神雕侠侣》一直占据着本科生借阅率第一位。在这里我做一个提示:华东师范大学的学生性别构成比较特殊,以我教书的中文系为例,十人左右的读书小组,一般有两个男生就算罕见的了。这个现象深究下去蛮有意思。《神雕侠侣》是金庸小说中最有言情色彩的一部,杨过也是金庸笔下最有现代意味的主人公:既是个人主义的,又是情感本位的。比较起来,郭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人生哲学,乔峰陷于民族认同中的情感冲突,都过于传统了。金庸另一个现代意味的主人公是韦小宝,但这种现代精明到没有执著,一口气娶了七个老婆,自然为华东师大的女生所不取。

就像《神雕侠侣》悄然打败了图书馆里四百万册藏书,当下以《步步惊心》为代表的穿越电视剧,正在横扫华语地区的电视屏幕。对于近年来的文化环境而言,一个重要的变化必须要正视——“女性受众”群体的崛起,女性读者、女性观众深刻改变着当代文学与文化的趋势与走向。这种文化潮流被称之为“女性向”文化,即以女性群体为消费对象的文化。 “女性向”文化可以查到的起源,是来自于日本动漫,之后在电脑游戏、小说、影视剧中一路播散。与之相比,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文化预设的理想读者,是一位感时忧国的男性,从“五四”、鲁迅延续下来,启蒙、革命、现代化等与民族国家密切勾连的关键词,构成了这个文化谱系的精神旨趣。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文学是男性气质的,受众构成长期以来也是偏于男性的。对于女性而言,纳入这样一个文化系统,需要在男性的教育下隐藏自己的性别特征,比如《青春之歌》。

1990年代以来,这一切正在发生巨变,巨变到原来的文化系统手足无措。资深的大学教授们,可以解读《圣经》、《神曲》、《哈姆雷特》,但是无法理解《告别薇安》、《小时代》、《步步惊心》,只能简单粗暴地称其为“文化垃圾”,以无视的态度回避问题。而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最新的统计报告,截至2011年6月底,中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为1.95亿,在4.85亿网民中接近一半比重;网民中,学生群体占29.9%,远远高于其它群体。就80后、90后的女性群体而言,教育与阅读的普及程度,抵达了历史的峰值。而且,阅读变得越来越廉价便利——从网络到智能手机,目前宽带网民3.9亿,手机网民3.18亿。在网络文学近年来滚雪球般的增长中,“女性向”小说体现出通俗文学发达的商业嗅觉,以及对于目标群体的精准捕捉。文化消费一个基本的市场逻辑就是要不断细化读者,和玄幻、盗墓等类型相比,“女性向”小说居于主导地位。在“2010第四届全球传播论坛”上,华东师大符哲琦同学发布了一项调查报告:《关于女性向网络小说付费阅读倾向的调查报告——以上海大学生为例》,经过针对沪上各个高校女大学生的问卷统计,指出上海女大学生阅读“女性向”小说的比例占70%,以“言情”和“穿越”为题材的“女性向”小说在上海女大学生中的阅读率位居前二,并具有明显优势。

在当下中国的历史语境中理解“女性向”小说,有两个基本的内涵值得重视:其一是以“言情”为核心的对于女性气质的想象——情感丰富、沉湎自怜;其二是以“穿越”为核心的对于现实社会与公共生活的疏离。并不意外,《步步惊心》二者兼有,并将其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

《步步惊心》一方面是“言情”的。对于“女性向”言情而言,性别模式发生了颠倒:一女多男。这些男士英俊、高贵、多金、痴情,或深沉或放达,呈现着优秀男性的不同面貌。“穿越”小说如此偏爱清朝,并且集中于康熙末年“九子夺嫡”,不是一个巧合:其他时段很难提供如此丰富的阿哥们供意淫,且“九子夺嫡”波云诡谲,符合宫廷戏的偏好。自然,无论面对四爷、八爷亦或十四爷,女主角都是光艳照人,魅力无穷,成为众星捧月的焦点,供电脑或电视机前的平凡女性,投射自己的幻梦。

合乎逻辑,“穿越”作品很青睐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宫心锁玉》在片尾曲中完全复制了《非诚勿扰2》那首著名的伪作,“你见/或者不见/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步步惊心》封面或结尾,都大张旗鼓地强化仓央嘉措的“情诗”:“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真伪姑且待考(至少目前之三、之四的续篇被判定为伪作),仓央嘉措藏传佛教的领袖身份,被挪用来强化戏剧性的情感张力:真爱无敌,无法阻挡,超越王权,超越宗教。不相见不相恋、不相知不相思这类修辞,实则强调相见定会相恋,相知定会相思,魅力如此,自恋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小说结尾,若曦去世:“其时恰好一阵风吹过,满树桃花簌簌而落,仿若一阵红雨而下,落得若曦满身都是,月白裙衫上点点嫣红。……忽强忽弱的藏歌遥遥回荡在桃花林间”。这样一个高度甜腻、俗气的视觉场景,实在也只能配上这般矫情的句子。

“言情”之外,《步步惊心》另一方面更是“穿越”的,这真正是中国特色,和西方科幻题材之类的“时光倒流”,不可一概而论。“穿越”小说的明显特征,就是在故事开篇主人公因意外回到古代,从不如意的现实生活中脱身而出。在《步步惊心》电视剧中,若曦本来叫张晓,大城市单身女白领,男友别恋,争吵中遭遇车祸,随即“脑电波”出窍,穿越回康熙末年。现实生活的一切苦恼都不存在了,唯一的困境,就是到底该和哪个阿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参照80后、90后所背负的巨大压力,高考、就业、房价、婚姻等等,完全可以同情地理解女性受众为什么在《步步惊心》中会感到“轻松”。

更有意味的是,青年一代面对社会的结构性问题,并不尝试在现实的层面找到解决的可能性,宁可逃避到想象中的古代世界,“清宫戏”吊诡般的成为这个时代的乌托邦。考察若曦的精神世界,她认同着青年一代普遍流行的“个人主义”,但是这个“个人主义”的前提,抽空了二十世纪中国具体化的历史与现实,最终只能是关于“个人幸福”的幻觉,无论爱情或婚姻,毕竟要和现实的世界剧烈摩擦。不难理解,为什么若曦一方面高度欣赏个人主义,在小说第69页,带着浓浓的教材腔,赞叹着嵇康摆脱儒家思想三纲五常的束缚(小说原文:“从而发展不出完整的个人主义”),追求个人的幸福;另一方面又有强烈的宿命感,她从“现代”回到康熙末年,卷进到“九子夺嫡”之中,却始终像个局外人强调历史不可改变,劝说八阿哥脱身而出,和她过两个人的幸福生活。不需讳言,在这个意义上理解“穿越戏”,它又是最“现实”的,深深印刻着当下的社会症结。

迟暮的成年人世界,无法应对青年一代的精神危机。至少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以《大话西游》《还珠格格》以及安妮宝贝、郭敬明的小说为标志,一股强大的青年文化潮流已然出现,在今天已成席卷之势。而且,伴随着新媒体的大面积传播,伴随着网络小说与电视媒介的结合,经由湖南卫视等平台的推动,《步步惊心》这类“娱乐”已经成为当代文化的主潮。

关键的是,“女性向”文化,不仅仅是针对生理意义上的女性,在更大的象征层面,所有的青年文化都是“女性”气质的:阴性、雌伏、自我阉割,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真实处境,只能从幻想中获得安慰。最深刻地表现出这一点的,是男女莫辨的郭敬明,在《小时代》中,他以逼真的女性第一人称口吻,娓娓道来“我”(上海女大学生林萧)和朋友们的生活、情感与命运,万千繁华,纸醉金迷,终究掩不住无聊与迷茫。流行的对于郭敬明是“女作家”的调侃,在深层的意义上,正是无意中道破了当代文化的“潜意识”。与之针锋相对的,是凭借一系列博客杂文重返公共生活的另一个“80后”韩寒。近乎无奈的是,韩寒的公共性在网络上迅速被“腐女化”,被抽象为富于男性气质的“攻”,和作为“受”的郭敬明,演绎一场“上海绝恋”。这种“腐女化”的过程,恰恰伴随着对于具体现实的抽空与遮蔽。但问题在于,你见,或者不见,现实就在这里,命运就在这里。戏谑反讽,穿越言情,终究要“睁眼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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