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善彥 ((《現代思想》編輯(1991-2010))) 、翻譯校對:馮啟斌;編整/節錄:胡清雅 (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所 碩士生;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所 博士生)
編按:
應台灣交大社會與文化研究所、交大亞太/文化研究室「思想、歷史、與文化高等講座」之邀,日本批判性民間刊物《現代思想》前編輯池上善彥於2011年9月,來到新竹進行三場演講,分別以〈核能發電所事故與日本社會(2011年)──民眾與科學〉、〈戰後民眾運動與文化運動(1950年代)──民眾文化與詩〉、〈鄉土運動與生態學(1970年代-80年代)──民眾運動與生命〉為題,展開東亞冷戰格局下,以「民眾」為主體的日本戰後史討論。去年,日本於3月11日發生海嘯以及海嘯引起的核災,這場事故破解了「核電安全」神話,也重新聯繫起人們的日常生活與國家核能政策的關係。但是,處於日本社會外部的我們,該如何理解「311事件」之後的日本社會內部變化?該如何理解同樣處於東亞冷戰格局中的自己,與日本戰後核能發展史之間的連帶?在311核災事故屆滿一年的本月,本專欄特別企劃,將池上善彥三場演講的第一講〈核能發電所事故與日本社會──民眾與科學〉整理發表。
大家好,我是池上善彥。在此,我要以三場演講,向大家報告關於日本「戰後」的概念。「戰後」是日本近代(19世紀末-1945年)的範疇,不知道大家對日本近代史所抱持的感想或印象為何,就我所知,台灣對於日本近代的相關研究,多以「戰爭」、「殖民」、「對亞洲的侵略」、「太平洋戰爭」等為主題。對我而言,這些主題都令我感到責任重大,大部分日本學者在這部份的研究上也多抱持著「反省之心」,這是我相當感同的。然而,就很多日本自身知識分子而言,對於1945年後這個「戰後」經濟成長時期,究竟該抱持什麼樣的印象或看法,卻不甚清晰、甚至相當漠然,也欠缺認真的考慮。
怎麼想像日本戰後近代史呢?這個提問,是我與一些亞洲朋友(包括台灣、中國、韓國的朋友)交流時他們給我的提示,也是我所得到的方法──這三場(2011年9月20、21、22日)演講題目,第一場是「民眾運動與核能發電」;第二場是「民眾運動與文化運動」,尤其是以「詩」為主體;第三場則是「民眾運動與鄉土、生態的關係」。
我想從「民眾」作為出發點討論日本戰後近代史。就我所知,這個視角,目前是缺乏的,我希望我的報告能提供一個看待問題的方法與意識,以及一個展開問題的可能性。日本在1945年以前對亞洲做了很多過分的事;即使到現在,雖說有些地方已有所不同,但大部份卻沒什麼改變──這是因為背後有美國,它大大影響了日本的發展方向。當下,日本必須要有所變革。但是該從何改變呢?我想,這該是從日本本身、由內部來進行。那變革的可能性又在哪裡?關於這點,我想從日本戰後60年來進行探討。
這三場演講,我本來打算從戰後1945年開始依序討論。但是,半年前發生了3月11日事件──開始是大地震與海嘯引起的災害,接著就是福島核能發電廠的事故──這個事件於我以及日本人全體而言,都是一個非常大的衝擊。現在,日本人把3月11日當做一個分水嶺,稱作「311前」與「311後」,並認為日本社會在311之後起了很大的變化。也許有些誇張的巧合,1945年,日本就是在3月11日這天宣布戰敗的;而現在,日本人也認為2011年3月11日是日本的第二個失敗。但是,對我而言,這兩個失敗,卻都是變革的契機。失敗如何轉變為機會?這是我接下來三場演講的主題。
2012年3月11日事故
首先,我將來向各位報告3月11日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家想必在3月11日當天都看過新聞。這起事件的特殊性在於當時發生了兩件事故,一是海嘯,造成約2萬人罹難。另一則是核電廠事故。雖然這兩起事故都起因於地震,但他們的性質完全不同,特別是核電廠事故非常詭異。我想大家對核電廠的事故都非常震驚,但這起事故最詭異之處在於,事件發生至今(編按:2011年9月)已經過半年,因該事故死亡的人數,現在仍舊是「零」,一個罹難者也沒有的災害,可以稱為「災害」嗎?但這無疑是場災害,而這災害早在25年前就已在蘇維埃烏克蘭(白俄羅斯)發生了。在福島核電事故之前,車諾比事故是唯一的前例,因為沒什麼經驗可循,所以福島事故剛發生時,人們對於接下來會出現什麼狀況,完全無法掌握。
3月11日14點46分,我正在我家外頭,那時一陣天搖地動,我覺得頭暈目眩,還以為是自己身體哪裡不對勁。接著就是地面劇烈搖晃。我趕快跑進家裡打開電視,電視報導發生了非常巨大的地震,並在數十分鐘後,一個很大的海嘯席捲了東北沿岸地方。東北地方時常出現海嘯,因此建有一個很高的防波堤。但沒想到這個巨大海嘯,竟輕易地越防波堤進入內陸數十公里。現在報導技術很高明,新聞記者從直升機俯拍,記錄下海嘯席捲東北沿岸的景象。就像電影一樣,很多人一個接一個被海嘯所吞噬,我看著這個真實而殘酷的畫面,說不出話來。到了晚上,電視上播著一片黑夜,記者說,離核能發電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開始斷電,而核電廠則處於停止的狀態。
過去大家都曾設想過核電廠事故,其危險性也是眾所皆知。當時的電視台不斷重複着「即便停電,核電廠並沒有任何危險性」。直到一、兩個月後,媒體才第一次披露,其實在震災發生的當下就已發生核爐心融毀事件,也就是說,在海嘯發生的10個小時之內,至少1號機與3號機的爐心應該就已經融毀。次日,政府宣布3公里到10公里以內的居民需要疏散避難。雖然我從以前就反對核電,總覺得遲早會出事,卻沒想過這種意外真的會發生,各位應該可以理解這種心情,在覺得情況真是糟透了的同時,心裡也感到非常不甘心,然後感覺非常憤怒。
事發之後,政府不斷強調這個爆炸是沒什麼大不了的。然而,從15日之後連續8天,地下水、肉類、蔬菜當中都被檢測出非常高的放射物質。也就是說,這兩次的爆炸,散發出非常多輻射與放射性物質,並污染了我們的飲水與食物。我住在東京,而福島提供了東京大部分的蔬菜,這意味著,我們不僅不能喝身邊的水,超市裡所販賣的蔬菜也一樣不能食用。受到污染的不只是水和食物,就像車諾比事件,放射性物質的汙染會蔓延到關東與整個日本。但是,政府仍舊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都是安全的」。
因為自來水不能喝,很多人就到超市買礦泉水,馬上就造成瓶裝礦泉水短缺。但是政府竟然向民眾說教,要大家不要恐慌,並且宣傳「即便蔬菜被檢測出放射物質,但其數值還是在安全範圍內」,又呼籲民眾不要拒買這些農產品。國家並未保護人民不受到輻射的汙染。也就是說,我們在完全無知的狀態下,直接被暴露在放射線汙染之中。輻射性物質無色無味也看不到,不在乎的話當然可以當作沒有這些污染物質。但是,許多人都真實感受到自己被大量未知物質圍繞,並且感到非常恐慌。
在事故一、兩個月後,這張讓我們瞭解污染程度的圖發表了:
這是群馬大學一位教授所製作的污染顯示圖,有顏色的區塊是受到污染的地方。綠色部分下方是東京,紅色點是福島核能事故發生處。真實的汙染並不依照圓形擴散,輻射性物質受到大氣影響而四處飄散,而紅、橘、黃色區塊是與車諾比事故發生時同樣受到高濃度(輻射物質)污染的地區,紅色區塊甚至比車諾比事故的輻射污染還高,綠色與淡綠色區塊,雖然比車諾比事故的輻射質低,仍存在污染。這只是一個概略的圖。
這段期間,資訊與情報非常混亂,政府要求許多學者依據政府所宣講的那套上電視發言、強調目前的狀況很安全,而我們每天看電視,心裡卻都懷疑著:那麼大的爆炸,怎麼可能安全呢?然而,大家究竟能依靠、相信什麼?
從30年前日本就有反核運動,但參與反核運動的人相當有限,而日本還是建造了很多核電廠。但是,仍然有許多核電廠的設計者與專家參與了反核運動,並在震災發生之後,開始透過網路、廣播、雜誌向大家述說核電的真實狀況,這也就是以下我將要向大家報告的。
「311後」餘波──民眾成為科學的主體
政府在事故的三週間仍對外強調原子爐是安全的,但這些反核份子卻在事故發生第一天就指出,在海嘯發生10小時內已發生爐心融解,而人們也開始慢慢相信這些反核份子的發言。反核運動中,有些專家特別研究輻射污染狀況,並提供食用蔬菜遭受輻射性污染的安全值、安全飲用水的相關資訊和詳細說明。請大家再看一下污染圖,圖中有0.5、0.15與0.125的數字,在上方也有0.5、1、2、4的數字。這是放射線物質的單位,如果大家想了解這張圖,就必須了解這些數字背後所代表的意義,雖然政府多次發表這些數字,但我們並不瞭解數字的意義,如果不知道數字的意義,就沒辦法判斷哪些水可以喝、哪些菜可以吃,所以很多人拼命研究這些數字究竟代表什麼。
放射性物質有兩個單位,一個是西佛(Si)、另一個是貝克(Bq),但就算聽到這些用語,大部分的人也不知道它的意思。半年前的我也完全不懂。放射線單位的西弗、貝克到底是什麼?大家於是藉由網路努力地找資料學習。又好比核電廠構造圖每天在電視出現,也有許多圖示告訴我們這裡是燃料庫、那裡是冷卻系統等等。這種圖不斷地出現,我想現在住在日本的人,就算是小學生,也可以很輕鬆地畫出這類圖。不僅如此,放射性物質有很多種類,例如大家常聽到的鈽、錪、銫、鍶等等,他們的性質、放射的廣度、對人體的傷害程度完全不一樣。放射線也有Alpha(阿法)、Beta(貝塔)、Gamma(加碼)三種,這些相關知識的程度,大約是大學物理系的程度,本來大家都不大知道這些,但現在,日本街頭的上班族或是家庭主婦,都能回答出這些放射線的差異。
事故之後,我曾邀請核能相關專家來討論放射線物質,我以為只會有50位左右的聽眾參加,但卻來了300多人,許多人還帶小孩來。當中,大家提出許多專業問題,彷彿人人都成了物理學者。我想這並不是因為大家想要學習,而是為了要生存下去──人需要知道什麼菜可以吃、什麼水可以喝。今天我想談的是民眾與科學,我想要表達的是,在2011年3月11日之後,日本所有的民眾都變成了科學家。這是很多知識分子沒有預想到的。許多知識份子著重在民眾必須在政治層面上覺醒、進而促成革命,但在這次核電事故中完全不如他們所想,民眾是在科學層面上覺醒了。
現在在全日本的民眾運動有兩種。一種就是前面提到「民眾的科學運動」。我剛提到,事故發生的一、兩個月之內,大家都還在「學習」;但在一、兩個月之後,人們就從「學習」轉向「實踐」。民眾的科學實踐是什麼呢?其實就是人們從過去「看不到」放射性物質,到現在人們利用監測輻射的蓋格計數器開始「看到」這些物質。蓋格計數器並不是很便宜的東西,但現在住在東京、關東的日本人幾乎都人手一個。大概從下個月開始,一些公司將開始用較為便宜的價格販賣這些計數器。我想蓋格計數器的擁有者將會越來越多,大概兩人之中會有一人擁有。
事實上,放射性物質的擴散並不平均,含量是有高有低的,大家所看到的圖其實畫得相當粗糙,在現實中,即便在一個非常窄小的地方,桌上桌下、靠近窗戶或靠近水氣地方,所測出來的輻射值都不一樣。人們就算想測量,卻量也量不完。但最近幾個月卻出現一個現象:擁有蓋格計數器的人越來越多,於是監測輻射值成為了全民運動,由個人、團體隨時進行監測,並隨時把數值上傳網路。很多家長要帶孩子出門時,就會上網查看哪些地點放射性物質較高或較低,因此在網路上也逐漸出現各種比這張圖更為詳細的分布圖。大家擁有這個不是很便宜的計數器、且人人都開始成為監測員,這現象究竟意味著什麼?
車諾比事故發生後,舊蘇維埃政府是禁止個人擁有此類計數器的,就連專門研究人員也被禁止自行監測。在日本311事故剛發生時,福島一個小學就自行監測校園內各地方的輻射值,並把這些數據上傳網路。這個舉動不久就被教育部與縣教育委員會勒令停止了:政府方面非常擔心、恐懼民眾自己利用監測器進而理解事件的真實狀況。因為,對政府而言,「何處安全、何處危險」該由國家決定而非個人。然而,到底哪個地方輻射含量較高、哪個地方較低?到底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的算?這種像拔河一樣的戰爭,在日本每天上演。
剛開始時,政府只把平均較低的數值上傳到網路上,但當地方自治體(例如縣、市政府單位)公布了較低的數值之後,民眾自行監測出來的數值卻都比這些地方機關公布的還高,於是民眾就拿自行監測的數值質問政府。在這張圖上,大家只看到全部黃色、全部綠色或全部是淡色,但在色塊中其實隱藏許多「熱點」,也就是高污染高濃度的地點,這是民眾自行測出來的。東京縣市政府裡可能只有10或20個職員,但他們每天都要面對500個甚至是一、兩千個民眾質問,逼迫區政府或縣市政府每天測量、更新這些平均數值。也就是說,民眾的反應,使政府機關動了起來。
受輻射影響最深的,其實是孩子。WHO規定大人所能承受的輻射線污染量是1米里(編按:日文「ミリシーベルト」,簡稱成「ミリ」(mili),此處以「米里」稱,中文說法是毫西弗(mSv,millisievert),以下皆以「毫西弗」),然而日本政府4月份訂定出兒童所能承受的輻射傷害標準值(兒童一年當中所能承受的放射線物質污染量)卻是20毫西弗。車諾比事故時,只要人可能遭受超過5毫西弗的輻射污染,就該去避難了,但剛剛說的20毫西弗卻是車諾比事故的4倍。
於是,政府與民眾之間起了論爭,尤其是福島的居民;由於20毫西弗是非常危險的,他們於是要求政府必須有所作為。在福島,特別是有孩子的家庭,有6~7成的人想搬到別處去住、離開這個高污染的地方。國家及福島縣政府為了避免人口大量流失造成福島縣崩潰,一再推拖應支付給移居者的補助款,並宣稱20毫西弗仍屬安全範圍。這件事後來演變成一場激烈的抗爭──以福島人為核心,在東京發動包圍文部省的抗議示威遊行。最後,因為這場抗議,政府撤回了20毫西弗的數值。當然,撤回數值,並不代表當地放射線物質的威脅已經消除,也很難說情況已經好轉,但至少前進了一小步。這就是民眾的科學實踐。
「311後」餘波──抗議的政治實踐
還有另外一個民眾運動,這個民眾運動的方式,屬於比較常見的抗議活動。事故發生後,因為政府並未對人們提出說明,我們完全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該做什麼。不久,很多人(尤其年輕人)感到非常憤怒。我當時想,在什麼地方應該要爆發抗議了吧,而出乎意料地,是由一個叫「素人之亂」的團體在東京開了第一槍。這個團體是由一群在東京高圓寺經營二手貨品買賣的年輕人所組成,並不是什麼政治團體。他們最初只是想讓大家一起承擔這種恐懼,便在2011年4月10日於高圓寺發動抗議活動。抗議有向警察提出申請,而他們當初只遞交了500人的抗議活動申請書,但最後有15,000人參加這場遊行。
這樣的示威遊行,並不是一般那種藉由遊行來展現政治性力量,而是大家聚集起來,一起承擔恐懼、相互安慰。但我認為這樣的抗議和示威,影響力非常大,以這場抗議為起點,人們開始能更表達自己的看法,也引發更多抗議活動。上週日(2011年9月11日)我也參加了一場抗議示威,同一時間,單是東京都內部就有4個地方舉行抗議,大東京區域內大概有17、18個地方,而全日本大約有30、40個地方舉行抗議。每場抗議、示威,少則300人,多則達到10,000人。昨天(2011年9月19日)也有一場抗議示威,很遺憾我沒法參加,但我聽說東京參與人數達到6萬人,這場行動的發起者是日本非常有名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
像這種一方面從常見的政治角度發動抗議、另一方面則是科學的運動,藉由這樣的抗議示威,我們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而大家的共同看法,就是建造一個無核的家園,且不僅僅是無核家園,更希望留給我們子孫一個無核的世界。也希望能藉此反省推進核能發展的經濟成長。
「消費者」和「農民」──國家製造的人民對立
在事故之後,日本(社會)出現意料之外的斷裂,以「菜」為例,為什麼政府希望民眾去吃受到污染的菜呢?因為種這些受到污染的菜的人,是農民。
國家對於是否要發給農民補償金,相當猶豫不決。造成福島核故的主體是東京電力,也就是國家,並不是農民;但農民卻因為國家不願意發補償金,而成為承擔核災的主體──他們為了繼續生存,只能繼續種植受到污染的菜。當越來越多人都不願意買受污染的菜,消費者與農民之間就形成了對立的緊張關係。這樣的對立,其實是被製造出來的。當然,買菜的消費者也是受害者,然而國家的態度,卻認為「錯」的是不願意購買農民所種的菜的消費者。對農民而言,珍貴的土地受到汙染,他們是無可奈何的,且我必須說,農民站在土地上種菜所遭受的輻射性污染,是城市居民的10倍。這樣的對立是不該形成的。
今後,這些菜究竟何去何從呢?這些菜出現在超市裡,大部分的人並不願意購買,於是這些菜就流到餐廳,尤其是外食產業例如便當業者,也許也會流到加工食品。在發生真正汙染之前,我們本來預設國家會禁止販售受污染的菜,沒想到國家非但沒禁止,還鼓勵大家去吃。
「菜」只是一例,該追問的是,為什麼在人民當中,「消費者」和「農民」是相對立的?其實,是國家製造了人民跟人民的之間對立。
「輻射污染量安全數據」的冷戰政治──原爆、原報調查委員會、美軍
接下來我要討論對於輻射的恐懼。輻射汙染分為兩種。一種是外部暴露、另一種是內部暴露。外部暴露,是指在核電爆炸時,人體被放射線照射到。放射線有Alpha、Beta、Gamma三種。Alpha和Beta較弱,Gamma很強,會貫穿人體。外部暴露只會發生一次,就是爆炸時被放射線照射的那一次,而當Gamma貫穿人的身體時,會破壞體內的DNA。
現在日本民眾非常恐懼的是內部暴露的問題。內部暴露是指放射線物質經由空氣、食物、水等等進入人的身體,這樣的放射線物質例如鍶,就會停留在人的骨頭裡,錪則會留在人(尤其是小孩)的甲狀腺裡,銫則會停留在肌肉裡,若是女性,銫就會停留在子宮,又或者會停留在膀胱造成膀胱癌。內部暴露以Alpha線和Beta線最恐怖,Alpha線能夠蔓延的距離很短,大概只有40微米(micron)左右,但它的力量很強大,一旦進入人體,受損細胞周圍的所有細胞都會遭到破壞,而被破壞的細胞就會再破壞它旁邊細胞的DNA、一直蔓延擴大,最後在身體裡面就會變成癌,並慢慢擴散。
這樣的破壞不是立即顯現的。車諾比事故中,孩子是在5~15年之後才被發現得到了甲狀腺癌,膀胱癌的病發則是20年之後達到高峰。也就是說,輻射內部暴露所造成的後果,在1、2年之內還看不出來,要到20~25年左右,人受污染的病狀才會漸漸顯著。現在日本人民相當恐懼內部暴露的問題,這樣的恐懼,並無法顯示在安全圖示的數值裡。
那麼,幅射的量到什麼程度是安全或不安全?是由誰來判斷?國際間有幾個組織,其中最為有力的是ICRP(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n Radiological Protection,國際輻射防護委員會)。大家常聽到的 IAEA(International Atomic Energy Agency,國際原子能總署),主要掌管核擴散與原子彈,而ICRP比較像是IAEA的附屬機構。
但ICRP對放射線的判定標準的資料,是從何處取得的?他們最重要的研究資料,就是來自廣島和長崎,其次則是核能發電廠的工作人員以及核設施周邊居民的健康資料。許多國家進行原子試爆的研究數值也來自於此。可是,ICRP的數值基準為外部暴露,並未考慮內部暴露的部份。剛剛我談到關於內部暴露的問題,是近幾年才被科學所重視(是經過這50、60年對於廣島和長崎受到原爆傷害居民的醫療診治,才使得醫學相關研究開始重視內部暴露的問題)。
廣島在原子彈爆炸的數秒之內就有10萬多人犧牲,且在犧牲同時感受到非常巨大的光與熱(放射線),因此ICRP的基準值是非常高的。而核電廠事故的數值,相較於廣島、長崎的原爆,是相當低的。我將圖中如東京、關東地區稱作「低量幅射曝露地區」(編按:日原文「低線量被曝地帯」,中文譯為「低量幅射曝露地區」,可參考:http://k-review.com.tw/2011/05/01/998/)。
「低量幅射汙染」或「內部暴露」不僅是醫學問題,還是一個政治問題。在1945年8月,廣島、長崎被投下兩顆原子彈;但為什麼多年後的日本,還會擁有54座原子力發電廠呢?很多日本人跟我有一樣的想法:為什麼日本人明明懷有對於原爆的恐懼,卻還是允許這麼多原子能電廠的興建呢?
在福島事件發生之後,我透過朋友介紹接受一個南美的廣播電台訪問。他們問了我兩個問題:「日本曾遭原子彈轟炸,為什麼仍舊擁有那麼多核電廠?」以及「美國在這件事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很明顯地,因冷戰之故,美國企圖將日本變成反共國家。也就是說,美國意圖將日本變成「和平」國家、絕不再朝法西斯國家發展;而在新中國成立(中共)、冷戰、韓戰背景下,為使日本作為美國最前線的反共國家,並防止日本赤化,因此必須將日本建設為富裕的國家。由於需要大量的能源才能達到這個目標(經濟發展),美國便在日本推動核能發電。我想各位都知道,美國艾森豪總統於1953年提出「核能的和平使用」,亦即將原子彈這項軍事技術,移轉給民間,也就是核技術的自由化、民營化。事實上,在技術層面上,原子彈和核能發電是完全相同的,美國在論述上卻把「核武」和「核電」分開,對日本的說法就是希望「給予日本更多的發展可能性、刺激日本經濟」,而日本則屈服於美國。雖然日本自身遭受過原爆,但卻站在最前線宣傳原子力的和平利用,並在1954-1956年間引進原子力發電。就這樣,在1960-1980年之間,54座的核電廠陸續在日本建造完成了。日本是原爆的第一個受害國,但這到底具有何種意義?我想,在2011年3月11日之後,許多人對此都有了新的感觸。
在1945年原爆發生2、3天後,美軍就進入廣島進行調查,照下許多受害者的照片以理解其受害程度,並建立許多數值資料。之後,他們成立了ABCC(Atomic Bomb Casualty Commission,原爆調查委員會),此組織主要工作在於審查受害者的受害情況,並不做任何治療──他們不以治療為目的,治療是委託給民間醫院進行的。美軍進行這些相關調查、數值取得與資料建檔,目的是為了冷戰下即將來到的核能戰爭做準備。也就是說,廣島與長崎的受害者,對美軍而言其實只是一種人體實驗。對此,廣島對ABCC是充滿怨懟、憤怒的。
1975年,ABCC在日美共同研究的名目下換了名字,改為以RERF(Radiation Effects Research Foundation,放射線影響研究基金會/研究所)為名的美日合作研究單位。雖然換了名稱,但它的性質並未改變,尤其在福島事故之後,這個研究單位的研究員出面替政府單位作了背書,完全沒有站在民眾立場對政府提出批判。該研究單位的其中一員,現在甚至擔任福島縣內某醫科大學的副校長,恐怕正跟美軍進行合作、在福島蒐集關於核爆受害者的相關數值資料。
在此背景下,民眾自行發起對於輻射線的監測運動、藉由自己的主動行為把看不到的輻射顯像,這種行動的意義在於,它是對於ICRP的抵制。而這個ICRP背後有一個巨大存在──IAEA,而IAEA的背後就是美國。
「非核家園」?──用身體記住311
剛所談的全民科學運動,是一個科學計量的運動,和社會科學沒有直接關係;但是,能否藉由這樣的運動,進而理解冷戰背後的日本現代史、美國核能政策、核武陰謀,這是我們接下來要進行的課題。「到底是誰讓日本擁有這種東西?」、「到底是誰帶來這個危險?」現在日本人漸漸能體會到,這些問題所指向的,就是美國。
過去,相當不可思議的,每當日本談到原子力發電的相關事情時,對美國的討論都是缺席的,而且大家似乎是刻意不提起。而廣島、長崎每年8月都舉辦戰後和平祭典,當中也完全不會提到美國與核電問題。但是,在311事件之後,今年的和平祭典,首次提到了原子力發電問題,並首次提到對於非核家園的盼望,我認為這是一個創時代的發言──雖然發言中仍未提到美國。
經歷1945年原爆和2011年3月福島核爆、超越生存危機,今後我們能否繼續推進對於核電、核能的認識?這並非僅僅是用「頭」想,我們必須以「身體」記憶。尤其,污染狀況將伴隨時間的延長而擴大,其深刻程度,大家都感受到了。
現在,於福島與東京,持續進行著一種「除污作業」,也就是將被污染的土地挖起、將被污染的傢俱與物品以水沖洗。雖然這樣的除污作業每天都不斷重複著,但我認為這相當有限:被污染的土地挖起之後,該放到哪裡去呢?就算是用水清洗受污染的物品,放射性物質仍不會消解,而是留在水中,並隨著水流到河川,而被污染的水又成為雲雨,可能飄散到任何地方。也就是說,除污作業是有限度的。一個學者曾經計算過,若要將所有被污染的土地都進行除污,大概要花800億日圓,這是料想得到的金額。
此外,接下來將產生大量的難民,這些難民需要移往別的地區、別的國家,當地人怎麼接受他們、而他們又將如何生活?海嘯侵襲地區已有50萬人避難去了,核能事故也已造成數萬人的避難潮,我想,接下來還有更大的災難等著我們。而距離311事故已過了半年,科學性的民眾運動,又該如何到達社會、政治程度?這就是福島面臨的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