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青松:一名台湾社运青年的归农旅程 - 文章 - 当代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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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青松:一名台湾社运青年的归农旅程
关键词:台湾 理念社群 农夫市集 小农社区
回首过往农村的历史,是由无数小农的生活交织而成,关注今日农村的破败,同样也是因为越来越多小农放弃农村出走所致。当年,许许多多的农村青年为了追求更美好的生活而涌入都市;如今,唯有让更多新世代的年轻人愿意离开都市投入乡村,实现自我生命的梦想,方有可能重启农村的新生命!

    从少年时代关心环境议题,青年时期参与社会运动,直到迈入中年回归田园生活,这一趟路走来,虽称不上千回百折,个中滋味却也足够让自己刻骨铭心。

    

    至少在30岁那年,自己选择离开作为台湾政经中心的台北市,回到雪山山脉另一头的农乡宜兰,心中对那曾让我热血奔腾、费心计较的社会议题,有一股再也努力不下去的疲惫与挫折!“不如归去”是当时心底最真实的吶喊!谁知道,汩汩的涌泉与肥沃的土壤,却为一颗伤痕累累的种籽,带来未曾有过却又似曾相识的抚慰与滋润,让生命获得落地的沃土,寻着生根的勇气!

    

    感谢社区伙伴以及所有参与这次研习会的各地伙伴,我从没想过这条人迹罕至的幽秘小径,竟有一群同路人,与我扶持同行,也让我有机会回溯这趟与农结缘的过程,并有勇气整理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归农半生记……

    

    “农” 的出现

    

    农家出身的父亲与终生务农的阿公,给了自己一条剪不断的农的脐带。然而,定居都市,节岁返乡的生活形态,在儿时留下的农家印象,总是带着某种疏离却又熟悉的异样感觉。

    

    直到升上中学,家中发生经济变故。“你阿爸的工厂倒了,赶紧上车走吧!” 阿公口中声声着急的催促,一家大小被迫离开城市,回到台中乡下,自己才真正学着拿起锄头,牵起牛绳,过起乡下孩子的田野生活。在那短短不过一年的光阴里,映照在一个11岁孩儿眼中的真实农村生活,与年节偶尔返乡的轻快情调及玩乐气氛自然大不相同。

    

    老实说,在那样靠着几分地种稻勉强糊口,住的是泥土砖外敷灰泥的三合院,没有抽水马桶及卫生纸,耕作要靠牛犁田,人力插秧与刈稻,就连学校注册费也缴不起的穷困农村生活里,“当一个农夫”这样的选项从来都不曾在心里浮现。

    

    新鲜的传统“生活文化”

    

    尽管都市孩子回到乡村,生活充满了不适应,却也处处充满了新奇!因蛰居乡间而必须融入在地的生活,学习以乡下人的身分过日子,反倒让自己看见许多原本未曾发觉的农村场景。

    

    “这里居然没有卫生纸?”面对着眼前的茅坑,以及摆放一旁不知名的米白色细木棍,还有永远不曾减少漫天飞舞的苍蝇,这大概是回到乡下生活的第一堂课。“瓦斯炉在哪里?”原来乡下的晚餐得从烧柴取火开始,虽然这样省了瓦斯费,却日日见到大伯母劈柴、结草引火种的忙碌身影。有个爱种菜的阿嬷,孙儿们便成了现成的除草跟挑粪工。而双手灵巧的阿公,总是能用屋边的各类竹丛变出畚箕、竹箩等生活用品,看在自己眼中有如神奇的魔术师。

    

    然而诸如此类代代相传的乡村生活技术,却在现代化的大义名分下逐渐失传。这种技术与生活能力的集体退化,直到旗美社区大学标举“农村是一所学校”,陆续开办暑期的“农村工作坊”,才见到有人在农村的主体意识之下,关注并促进城乡之间的技术与文化交流。

    

    另外一项让都市孩子印象深刻的,要数农村里的集体劳动文化。住在都市里,生计是专属于父母亲的工作,然而乡村却是一个不分男女老少的生活共同体,所有人吃一口饭,便需要有一分的劳动,生活就是一连串劳动的连续。而自己也在各种农活劳动中,养成了藉由参与劳动并融入新团体的习惯,说得夸张些,袖手站在汗水涔涔的劳动者身旁,便足以让自己感到局促不安。

    

    绵密而沉重的乡里“关系”

    

    总是听人家说,乡下是人情味浓厚的所在,然而,当自己真正在乡村生活过之后才知道,绵密的人情味背后,却是复杂而沉重的乡里关系。当大多数亲友质疑或反对我们一家大小,回到乡间倚靠种田的阿公抚养时,“难道咱家里差多这几双碗筷吗?”年已花甲的老人却说出这么一句话,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孙儿,却也加重了自己肩上的重担。

    

    走在乡间的小径上,与都市巷弄截然不同,遇到的几乎都是熟识的人,也因此一举一动也成为众人的话题。自己常以为,或许是乡间有限的土地与资源,让所有人的权利义务紧紧相依,也因此有时到了斤斤计较的地步。即使是亲友之间的友善馈赠,也难免带着期待回报或巩固彼此关系的隐约意涵。这样的氛围让年少气盛的心难以折服,直到离开乡村到都市生活,才发现邻里不相闻问的疏离更令人难受。从日本生活俱乐部生协或主妇联盟[1]共购中心的经验都发现,积极参与合作社活动,乐于承担各项劳务者,通常都是乡村出身的都市生活者,反思己身,似乎多年来也在一路摸索,人与人之间绵密与沉重之间适当的关系距离。

    

    “大自然”的生命导师

    

    “我长大的志愿要开动物园!” 这样的文字虽未出现在儿时的作文本上,却是心底始终难忘的最初。打从有记忆开始,各种形态的奇妙生命总是吸引自己的目光,生物课也是学校里的最爱,上菜市场最喜欢的是卖活鱼虾的海鲜摊,下课返家途中,两旁零星的菜园沟渠便是最佳的自然观察教室。

    

    回到乡下生活之后,与自然界生物接触的面向更是大大打开,还记得与蜜蜂的第一次遭遇,竟是徒手捕捉之后,久久不愈红肿疼痛的记忆。乡间同龄的玩伴仿佛知道所有小动物的藏身处,先找到一处腐熟的堆肥,挖开堆肥找蚯蚓,绑好蚯蚓钓青蛙,钓了一袋青蛙再喂鸭子,那满地青蛙乱蹦惹得鸭群花枝乱颤的兴奋模样依旧令人难忘!生活在乡间的生活,又仿如一堂活生生的实用生物课,年轻力壮的母牛是耕作劳动力的主要来源,猪圈里又肥又臃肿的母猪除了能吃馊水,每年生出的小猪仔可是重要的现金收入。成群的鸡鸭则是逢年过节,拜拜请客最称头的上等料理。出了家门外,沟里的河蚬随时可以成为晚餐饭桌上的佳肴,果园中枯叶下捉迷藏的锹形虫则是男孩子们捉夺的宠物,春日的翩翩舞蝶到盛夏的唧唧鸣蝉,转眼便成为野孩子手里的囊中物!还有那完美保护色下成群躲藏在相思树上的巨大毛虫军团(大灰枯叶蛾),转眼成为泥丸炮弹连环攻击的最佳目标!

    

    除了这些动物之外,阿公亲手栽种的各类果树,更为窘困的童年带来难得甜蜜的滋味。从门口随时结果的土芭乐树,到沟渠边上高大的莲雾树,鸭舍中挺立的杨桃树,牛寮旁的硬桃树,处处可见的土桑葚,还有夏日里孩子们最期待的荔枝,以及暑假中仿佛永远吃不完的龙眼……那种放学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爬到树上饱食整串在丛红荔枝的豪气,似乎只属于那段年少轻狂的青春,再也不会回来。还记得在那样一段与自然相伴的岁月里,年纪稍长的堂兄是我们最佳的自然老师,每个不同的季节里,只要一早见到他神秘的表情,就知道这天又将有趟神奇的探险,或许是翻寻蓊郁绿荫下野生的木耳,或许是溯溪上行探觅传说中胪鳗的踪影……即使多年之后,那份稚气未脱的兴奋与紧张却仿如昨日。

    

    我有时会开玩笑的说,选择当个农夫,是另一种完成儿时梦想的方式,因为在友善耕作的稻田中,慢慢地,又能见到那些儿时记忆中的小生命,这也是当初选择带着儿女返回妻子家乡定居的一大动力,只是儿时乡居经验短暂的自己,十分清楚无法扮演当年堂兄孩子王的角色,这确实让儿女们的乡居生活失色不少,更别提农地重划后的水泥化沟渠早已失去大部分的生机……

    

    “农” 的反思

    

    升上中学二年级,跟随着命运的脚步,一家人来到了台北都会圈生活。应该这么说,当自己离开了农村,或经历了农村生活,“农”的反思才真正开始,农村才进入思考的视野。

    

    具体地来说,来到台北之后,自己才第一次离开土地(地面)生活,大约20多坪(1坪 ﹦3.3平方米)的狭窄公寓楼上,摆上一架缝纫机便成工作的场地,摆上一大张木板床便是歇息的卧房,再扣除必要的厨房及卫浴,所剩无几的才是读书消遣等作息空间。

    

    这跟农村的生活环境大不相同!农村的生活场景是一连串空间的连续,大清早离家上学,从柴香扑鼻的厨房戴上便当,走出晒谷的稻埕,迎着早晨特有的迷蒙雾气,步上坎坷不平的田埂路,穿越门前芭乐[2]树下的绿意,跨过潺潺溪水奔流的竹桥,桥下是孩子们经常摸蚬的所在,再过去是水牛避暑戏水的石阶坡……座落在四面水田的农舍家屋,对于孩子们来说,四季里几乎有无数种返家途径的组合,端看当日哪棵树上开了花、结了果,也看哪片田里熟了瓜,哪条溪里有鱼游……

    

    渐渐地,自己开始学着关注环境的议题,知道了惯行农业使用的农药对化肥,对环境的遗害,也想起住在乡下时,帮忙阿公喷洒农药后,阿公催促孙儿盥洗淋浴的吆喝声,以及阿公急忙用盐巴漱口的背影。循着这条脉络,进入大学的环境工程系就读,来到台湾最为广袤的嘉南平原,正值87年戒严令解除,台湾反公害运动开始进入最高潮,高雄市后劲地区居民反对第五轻油炼解场的抗争运动现场,成为自己修习社会学分的最前线。

    

    当时映入年轻眼帘中的不公不义,是坐拥污染设备的中国石油公司与城市边缘农民的对立,高墙之内的中油员工拥有健身房、游泳池、图书馆及宽敞的绿地公园,高墙之外的后劲农民面临的却是用地征收的压力,无止境的空气及废水污染,更让自己永远难忘的,是那自地底不断抽取而出的清澈却充满油气味的地下水,依旧灌溉着厂区外一望无际的青翠稻田……

    

    “自然” 生态的破坏

    

    回首1980年代的台湾,如果要为这个时代注记的话,称为“反公害/环保启蒙的十年”决不为过!或许是台湾进入快速经济增长阶段后,一切行为仿佛只为一个目的﹕“向钱看”,导致各式各样的工厂污染事件层出不穷,例如焚烧废电缆所引发的戴奥辛空污事件(高雄茄定)、高银化工镉米污染事件(桃园观音)、三晃农药厂公害事件(台中大里,庶民抗争最终关厂)、李长荣化工厂污染事件(新竹市,教授参与抗争最终停工),乃至于高雄后劲的反五轻运动,都是民间在长久积怨之后,所引发的自力救济抗争行动。

    

    此外,1979年所爆发的米糠油多氯联苯事件(台中,彰化),则为台湾的食品安全问题拉开了序幕!接下来1986年的西南沿海因溪水污染引发的养殖绿牡蛎事件,也在媒体上掀起轩然大波。1988年的农田镉米外流事件(桃园观音),再加上1993年发现的核二厂秘雕鱼事件(台北金山,变形鱼事件),乃至于媒体对农药污染以及化肥滥用的环境伤害等报道,在在都让台湾民众开始对食品的安全深感不安!

    

    也因为在这样风起云涌的社会环境下,催生了诸如消费者保护基金会、环境品质文教基金会、主妇联盟环保基金会以及台湾环境保护联盟等环保团体,而自己也利用大学课业之余与寒暑假的空档,积极参与台湾环保联盟的各项活动,也藉由一次又一次的营队与田野访调,认知到台湾的土地已经为经济的发展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其中,又以桃园观音所发生的镉米污染事件,以及核电厂的核废处理以及核安问题让自己最难以释怀,毕竟这些瞬间、点状而不可逆的严重污染,形同即刻宣判土地的死刑,天地生万物以养人,人类为何有权力伤害自然环境至此地步?受到这股内在驱力的鼓动,上街头游行、静坐示威的现场远比空洞的教室来得有吸引力,但也在与政府一次次的正面冲突中,发觉自我内在的无奈与恐惧……

    

    “迷信”的传统生活文化?

    

    在农村的传统生活文化中,最特殊而鲜明的应属信仰与祭祀的风俗。即使是离乡进城的游子,也多会带着祭祀祖先或初一、十五祭天地敬神鬼的习惯。犹记少时回乡寄居他人篱下,面对生疏却紧凑的劳动生活节奏,心情难免时时紧绷,唯有到了农历初一或十五,在返家的田埂路上,远远便能望见门埕上难得点亮的晕黄灯光,一桌素品供奉,加上作为背景音乐的诵经梵唱,在这样异于平常的气氛下,一切平日的俗务紧张与人世烦忧似乎都得以暂时忘怀,多年后回想起来,似乎觉得每个月四次周末仍是工商业社会的产物,而每个月两次敬奉天地的拜拜,才是真正属于农民放松的假日。

    

    进入大学生活后来到南台湾,才发觉比起屡经外来政权统治的台北都会,南部早期汉人开垦的农村与城镇,明显保留了更多传统信仰的元素,甚至还可见到尚未彻底汉化的平埔族习俗。在那些个上山下海踏查环境污染现场的年轻岁月,开始觉察语言的问题,作为都市生活必备工具的共通语(国语),在农林渔牧的现场根本无法通用,这才发现来自北方的国语(普通话),在南方水稻文明地带的局限性。

    

    也在同一时期,在反对公害/保卫环境的社会运动浪潮下,开始有人重新省思并肯定传统庶民生活文化的价值,进行全岛农渔村的信仰习俗的调查(如台原出版社),年轻的自己也才知道,乡间流行的八家将阵头并非主流价值偏见下的不良份子集团,而是先民将春夏秋冬日月星斗的变化,结合四肢动作与鬼神信仰所产生的身体记忆型农民实用艺术。

    

    直到后劲反五轻事件中,在地居民首次在反对行列中出动了神轿与宋江阵,也曾抬出假棺木为中国石油公司进行逼真的送葬仪式,甚至还曾留下逼迫警力撤退的成果。还有一次在台湾首次进行地方公民投票决定五轻案存废的前夕,后劲信仰中心的庙宇出现发炉的异象,让不断进行笼络与分化的中油公司意外吃下公投否决的苦果。有人认为这不仅是地方居民拒绝统治菁英的价值观,甚至反过来将民间的仪式文化强力加诸于政府权力之上。这样的片刻深深刻印在年轻的心底,乃至于后来在榖东俱乐部[4]的活动形态中,自己也采行了仪式性的插秧祭、收获祭及冬聚,并且在插秧前与收割前聚众到庙里拜拜,让都市消费者也有机会间接感受农民与天地之间的真实互动。

    

    “农” 的连结

    

    相较于离开农村之后,不断增加对农村关照程度的自己,当年留在农村同辈的堂兄弟们,却早早选择了离农的道路!“当个土农夫一辈子没出息!”有次返乡自己照例大谈农民自立、兴农救国的高论时,堂兄不客气地扔下这么一句便离开,留下无言以对的自己。

    

    难道不是吗?相较于待在都市不断强调农村的价值,留在农村面对真实的生活显然要困难得多了!然而年轻的我始终不解,为何在过去物质水平不高的年代,不识字的阿公与阿嬷能够靠种地养大八九个孩子,当年轻一代具备更多的知识,累积较多的金钱之后,反倒无法继续生产农作物,维持耕种土地的生活?不过显而易见的,除非务农能够挣得更多的收入,填补日益增加的生活花费,否则几乎没有理由,能够说服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继续务农。

    

    离开大学之后,这样的疑虑依旧埋藏心底,直到遇见日本生活俱乐部生协,才仿佛见到一线曙光!生活俱乐部源起于1960年代的日本东京,以消费合作社型态组织都市的家庭主妇,集结稳定而持续的购买力量,取得与农民/制造商直接交涉的机会,希望获得更合理的价格及更理想的品质。如果农民愿意改变滥用农药或化肥的习惯,生产的农产品就可能获得更高的价格,如此生活在农村方有实质的生计基础。

    

    运动者的“生计”

    

    然而道理说来简单,如何集结原本即疏离的都市消费者,愿意为相同的价值而采取行动却不容易。幸好在1990年代初期,台湾社会已累积十年以上的环境保育意识,主妇联盟环保基金会也在此间诞生,当时基金会内关注的面向林林总总,包括了妇女地位、教育、自然步道乃至于消费品质等,而消费品质委员会便顺理成章成为共同购买运动的起点。

    

    从刚开始在极为有限的品项(葡萄、稻米)与局促的空间(基金会办公室一隅)中展开的共同购买,难免有种扮家家酒的气氛,任谁也想不到竟然会有后来的发展与规模。但不可否认的,第一批参与的成员都有高度的理想性格与行动能力,愿意忍受超时的劳动与会议,并且尝试各种非主流的另类组织手法,例如在都市社区中集资成立劳动合作社(台北县潭墘社区合作社),藉以满足都市核心家庭生活机能不足的困境,同时也作为共同购买的取货据点。

    

    虽然投入之初,薪资微薄,但是劳动时间的弹性安排,以及不断接触新鲜事物的学习空间,都让自己愿意留下来尝试这份工作,也得到专职运动者难得的生计支持。而其他兼职参与合作社劳务的朋友们,也多以时薪计酬的方式,从在地社区劳动中取得微薄的收入,虽不足以真正补贴家用支出,但至少减少家庭成员对此类时间支出的抱怨。

    

    直到后来共同购买的规模逐渐扩大,开始有对料理感兴趣的成员筹组“妈妈生产班”,除了活用稍有瑕疵或盛产过量的农产品进行加工贩售,同时也提供了参与成员更稳定的收入来源,甚至还引进精神障碍的劳动伙伴,建立一个多元友善的社区劳动环境。

    

    至于有机农产品的定价,也采取产消双方合议的模式,也就是日本生活俱乐部所称的“生产者原价方式”,让农民有机会参与决定自己劳动成果的价格,也学习建立合理的产销流程及园圃管理。

    

    理念社群/社区的存在

    

    提到共同购买的推动或合作社的组织,总少不了要提到消费者教育的重要性,然而,在主妇联盟生活消费合作社成立的历史中,却可以看出理念型社群或社区的关键性存在,正是这些活跃的社群,扮演了推动消费者教育的主体。

    

    台湾社会历经1980年代初期的反公害运动,以及1980年代末期解严的政治震荡之后,社会上充满了对生活现况不满,并且愿意行动图谋改变的张力。其中,从生活面向做出改变,并且在社区中扎根的应属主妇联盟为首。不少在主妇联盟的成长活动中汲取养分的新女性,在90年代初期也开始回到社区,因应各自社区的不同需要,而开出各种美好的人间花朵。例如由陈来红女士发起的台北县书香文化推展协会(1996),便是集结一群育儿阶段的妈妈们,从满足母亲学习成长以及幼儿阅读童书的双重需求,由各乡镇的袋鼠妈妈读书会所发展而成,这些社区读书会也成为各地最初的共同购买据点,甚至还催生了第一个社区共购取货站—台北县潭墘社区合作社。另外,同样缘自于妇女成长需求而成立的奇岩社区发展协会(1994),从一条自然步道的解说训练开始,慢慢发展出共同购买取货站,社区厨房以及社区生活空间,同时提供妇女二度就业与发挥天赋的机会。而台中地区的共同购买运动,也与主妇联盟台中分会(1990)的发展息息相关,第一个台中共购据点—三民好所在,便与台中分会共处一个屋檐下。而台南市绿的关怀协会也在1997年成立第一个共同购买班,其后发展独立成为主妇联盟生活消费合作社的南社。至于新竹地区的共购行动,初期也曾借用新竹市公害防治协会的场地作为据点。

    

    回首共同购买草创十年,若非许多在各地社区默默付出,推广共同购买理念伙伴们的努力,主妇联盟合作社将无法打下如此深厚的基础。因此,许多人也觉得早期的共购组织规模虽小,却具有强烈的使命感与运动性。相较于今日合作社规模虽成长近十倍,或因理念社群的参与日渐减少,运动推广的重担回到合作社有限的专职人力肩上,消费者与生产者之间的互信基础与互动距离也渐次疏远。

    

    “农” 的实践

    

    2000年,时值30岁的自己,生活仿佛陷入一场难以脱出的泥沼……离开主妇联盟共同购买中心后,原本在城乡之间频繁往返的节奏慢了下来,再也不需要赶早出门驱车市郊,遍访菜圃农夫运搬进货,也不需要总是利用假日拜访都市消费者,举办各式宣传活动了!有一两年的时间,生命有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唯一的收入来自零星的日文翻译,终日活动的空间只在家中的电脑房与厨房、厕所之间打转,心中原有对于自然或乡野的渴望,竟然只能寄托在阳台上那几盆寒酸的绿意,以及一缸来自朋友水塘的小小大肚鱼群。

    

    “倒不如你也出来搞个通路吧!”有些共同购买时代结识的农民朋友,提出这样热情的建议。当时,以公司形态经营的主妇联盟共购中心,仍是台湾少数的有机农产品运销通路,再加上网际网路开始普遍化,如果以此串连过去熟识的有机农民,或许有机会另辟新局也未可知。

    

    但是这样的想法很快便沉淀了下来!因为接下来的问题并不在消费端,而在于生产者这一端!藉由主妇联盟环保基金会所属的消费品质委员会长期的经营,确实在都会区集结了一群主体意识明确,诉求清楚,同时也具有行动力的积极人士。然而,在与农民往来的过程中,却发现到以小农家户生产为主的环境下,愿意及早投入转型有机或减农药生产的农民,通常有较特殊的个人或家庭因素,而且四散各地,除了少数外部资源介入的案例之外(如台大城乡基金会所辅导成立之台北县三芝蔬菜生产班),大多处于单打独斗的状态,彼此间在蔬菜盛产季节也容易产生排挤作用,无法更进一步建立有机农民的论述,与都市的消费者产生运动性的对话。在如此的前提下,继续留在都市经营消费族群,即使另起炉灶亦须同样面对产销对话失衡的问题,有可能的话,是否该沿着这条产消长河溯流而上,直接进入农村生活,甚至扮演农夫的角色……?

    

    华德福社群/社区

    

    2000年的春天,为了脱离台北一成不变的都市生活,也为了带领年幼的女儿接受华德福教育[4],下定决心举家迁往宜兰县,租屋落脚在一片稻田绿意之中。

    

    或许受到过往填鸭式升学教育经验的影响,自己始终对教育改革抱持关注,直到辗转听闻宜兰有人推动华德福教育的消息,经过初步的接触之后,直觉这便是自己理想中的教育形态,便头也不回地选择远离台北,来到宜兰县冬山乡的慈心幼儿园,这也是台湾的第一所华德福学校。这所学校完全颠覆了自己脑中“学习”的概念,以配合生命节奏为宜,以快乐学习为本,在没有课本的教室里,老师必须使出浑身解数,铺陈出孩子得以想象与翱翔的自由天空!

    

    为了进一步理解华德福教育的概念,自己除了担任学校的日文教师,同时也透过研习课程学习生机互动农业[5]的基础。由于华德福教育极为强调家长社群的共同成长,透过频繁的师资培训与学习课程,帮助自己快速建立在异乡的人脉基础,同时也激起自己实践农作的动机。后来,在翻译工作之余,开始借用岳父老家的农地,尝试种植一两亩的蔬菜和两三亩的水田,每有多余的收成,便用木箱装盛送到学校的办公室贩售,成为幼儿园第一位非正式合作的农夫。

    

    2001年夏末,第一次试种的稻米收成,辗转分送之后仍有不少余量,再度求助于华德福学校的家长网络,也得到许多正面的肯定与回馈,成为日后选择种稻维生的一大助力。还记得当时第一位买米的妈妈,透过电邮捎来这样温暖的讯息—“读着青松米手札,望着黄澄澄的米粒,仿佛看到太阳的能量饱满的蕴藏在其中。能吃到这种米真是一件幸福的事,要分外感恩、珍惜,谢谢你们的努力和用心!”

    

    在市集里协力“关系” 的摸索

    

    不过,2001年的青松米生产经验,以务农为业的角度而言,仍以失败收场,生产出来的稻米虽然卖出一半,仍有一半是赠送给熟识的朋友,总结来说仍是不敷成本,只能勉强算是半农半X。尽管这样的生活,在身心上带来深深的满足感,但是却无法寻得理想与现实的平衡线。最后,下定决心暂时离开台湾,寻找到其他地方学习农作的机会,其中也考虑过以色列的集体农场,或是澳洲的生机互动农场,不过最终却在命运的安排下,重新踏上日本的国土,进入研究所攻读环境法。

    

    在日本生活期间,虽然没机会直接接触农业,却发现农夫市集与农产直卖所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成为有机农产品或自然食品的另类销售管道。2006年,在旗美社区大学的发起下,开办了台湾第一个示范性的农夫市集,以推动 “地产地消,自给自主”的理想。同年年底,合朴农学市集亦在台中诞生,成为目前台湾历史最久的农夫市集。2009年夏日,宜兰的大宅院友善市集也在梨山阿宝的发起下诞生。老实说,刚开始自己对市集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因为市集是一项高度动员的行动,尽管每次持续的时间有限,但幕后却需要大量的人力投入,这对自己而言是项不小的负担。后来幸运地,得力于慈心华得福家长社群的积极投入,才让大宅院市集在宜兰站稳了脚步。回顾日本生活俱乐部的经验,平日系以点对点的方式直接传递农产品与资讯,而每年一度秋季的生活祭则像是大型的食农嘉年华,除了传达合作社的运动理念外,同时也作为招徕新社员的手段。

    

    不过在参与大宅院友善市集的过程中,逐渐发现市集作为人际关系触媒的重要性。平日忙碌的农民可在定期的聚会中,交换最新的资讯或者寻求协助。而对食品安全或有机农业有兴趣的消费者,也可在自然的接触下获得值得信任的讯息。更重要的是,农民有机会在一起策划与布置场地的同时,藉由完成共同任务的经验形成团体意识,进一步谋求互利共生的合作关系。在这样的启发下,从2009年起,榖东俱乐部也利用每三次田边聚会(插秧、收割、冬至)的时机,邀请宜兰在地的小农伙伴们设摊集市,增加消费者在稻米之外的安心选择。另外,也邀请有意愿的榖东朋友们,在榖东市集上展露自己的料理才华或手艺,也藉此增加参与俱乐部的面向。

    

    “农” 的未来

    

    2004年春日,结束了在日本法学研究所的学业,历经几番内心的交战,终于选择回到台湾宜兰下田务农。旁人看来这是放弃了博士学业而选择了农业,但是自己的心里非常清楚,自己选择的是立刻投入农业,而放弃的是过几年再投笔从农!简单的说,务农已经是心底唯一的选择。

    

    还记得那年春天,回到秧苗新绿的兰阳田畔,望着五甲多地宽广的水田,心底只有一个深深的感受——“我终于还是回来了!”毕竟经过前半生种种理想与现实的拉扯,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奔走,对自己的了解逐渐沈淀而清明,明白城市并不属于我,而我更不适合城市!但是回到农村能干什么?务农能活吗?

    

    当时,好友何金富先生已经透过农会关系租下田地,并且募集了一群都市的消费者,约定以“预约订购,承担风险”的契约种植方式支持农民,这对于自己而言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试!于是在返家之前,便受托草拟了榖东俱乐部第一份榖东招募说明,题之为“相招来种田,让都市人也能吃到自己种的米”,以每台斤50元/每谷份30台斤,亦即每谷1,500台币的方式募集谷金。如此不但确保了受雇进行耕作的田间管理员的劳动所得,也让自己有了起步的信心,仿佛也看见农业新的未来。

    

    榖东社群的“关系”

    

    老实说,榖东俱乐部最早的发想其实来自于共同购买,只不过将共购多样化的品目简化至最低,只有一项稻米!另外,为了强化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互相支持的关系,选择了“风险分摊”的合作生产方式。而且,为了与购米的榖东保持一种持续互动的管道,特意选择每月定期配送到府的方式,一方面减轻了榖东家中保存稻米的压力,另一方面也提高了稻米的新鲜度。更重要的,藉由每个月配送的机会,将田间工作的情形藉由文字传递出去。

    

    如此一来,榖东便有机会从单纯吃米的消费者,进化成为理解甚至有机会参与田间劳动的共同生产者。2006年起,除了纸本的田间讯息报之外,还增加了部落格[6]作为讯息沟通的管道,无论是春夏或秋冬,还是台风多雨的季节,榖东们都有机会透过文字或图像,与田间的作物一同成长,与田里的农夫同喜共忧。

    

    依照这样产消紧密互动的设计,原本可以期待更多元的组织发展,甚至另外诞生一个由生产端发起的共同运销管道,乃至于一个更多农夫得以参与的社群支持农场。而这样的气氛,早在第一次榖东会议时便已浮现,甚至有人提议直接成立协会组织。只不过当时在第一批的榖东成员中,并未出现有意愿积极投入协助非营利组织运作者,反倒是有若干榖东从营利的角度,认为榖东俱乐部有机会在日趋激烈的有机市场中做出区隔,这使得后来的发展慢慢趋向田间管理员中心制,由位于产地的田间管理员同时肩负生产与行政的工作,也因此减弱日后榖东社群正常发展的机会。

    

    农户的多元“生计”

    

    在榖东俱乐部发展的初期,历经过两次供应价格的调升,第一次在于不了解水稻耕作的成本,低估了全年度管理稻田所需的人事费用;而第二次则因为转移耕作的地点,需要重新摸索耕作的方式,因而减少耕种的总面积所导致的单位产量成本上升。幸运地,由于彼此之间稳定的信任关系,这两次供应价格调整都未对产消平衡引起太大的影响。

    

    然而,到了2009年,榖东俱乐部发展进入第二阶段,也就是取消榖东分摊风险的义务,只维持“预约订购,计画生产”的精神,目的在于适度拉开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的距离,因为在组织人力(包括支薪与非支薪)尚未顺利发展的情况下,越来越多的榖东联系事务,以及非榖东的体验推广工作,已让田间管理员的工作负荷到达极限,透过这样的切割,也让自己从受雇的田间管理员身分,重新回到自产自销,自负风险的小农立场。

    

    在失去榖东制度的收入保障之后,自己必须重新思考生计的问题。劳动力是农夫唯一的生产依凭,但随着年龄增长势必降低劳动能力的同时,该如何才能确保小农户的生计所需?除了台湾政府所鼓励的发展农企业之外,难道没有一条属于小农的道路?

    

    在近十年的榖东代耕经验中逐渐发现,当小农选择透过市集或直卖方式与消费者接触时,除了原本所生产的主力农产品之外,也有机会配合消费者的实际需求,生产各类农家自制的加工品,除了降低因盛产导致的浪费之外,更可以创造附加价值并开拓新客群。另外,随着都市不断扩张,农村生活经验日益珍贵,接受消费者直接到农场参访或体验,也成了另一笔收入的来源。只要农夫愿意维持良好的生态环境,便能够让小农户在原有的产销基础上,创造出多样而稳定的生计基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依据农户自身的生活所需,配合自己及产区特有的条件,恰如其分地发展出永续经营的环境。

    

    小农社群/社区的再生

    

    从2004年开始的榖东俱乐部,对自己而言,仿如一趟神奇的归农返乡之旅,让自己从一个汲汲于外在追求桀骜不驯的青年,转化成为安住当下甘于平淡的中年。

    

    细细思索这一趟来时路,过去无论从事环境教育、生态调查、共同购买乃至于日文翻译工作,似乎都只是一种贴近梦想的手段,直到专职从农之后才发现,原来务农本身可以是梦想的目的地!这一点无需旁证,因为心中的满足与平静已说明一切。

    

    在生计上,榖东制度不但确保了基本的温饱所需,也提供了诚实做自己的宝贵空间。只要将田间农作的过程如实公开,便能够得到有心人的坚定支持,效果远比有机认证来得直接。

    

    在生活文化上,藉由学习传统农耕与酿造技术,主动传承乡间的传统智慧。再藉由榖东聚会及市集等活动,让都市消费者得以进入农村生产者的生活场域,让从未接触农作的年轻人与孩童,也有机会在心底留下土地的印痕。

    

    在人际关系上,则藉由农耕的实践赢得乡间农民的认同,进入同一套沟通语言与思考逻辑,进而有机会在原本疏离的农都产消关系中,居中扮演转译的桥梁角色。

    

    在自然环境上,则藉由友善耕作的方式降低农地的使用压力,在稻田的田埂、沟渠间保留小生物存活的空间。虽然在乡间土地开发的压力,以及农作物产量维持的前提下,无法积极保留较多的生态多样空间,但仍旧尝试透过各类田间参访体验,拉近消费者与田间生物的距离,希望提升消费者对于农耕现场生态永续原则的重视。

    

    最后,也是目前自己正积极关注的焦点,也就是一个新的农村社区形成的可能性!回首过往农村的历史,是由无数小农的生活交织而成,关注今日农村的破败,同样也是因为越来越多小农放弃农村出走所致。当年,许许多多的农村青年为了追求更美好的生活而涌入都市;如今,唯有让更多新世代的年轻人愿意离开都市投入乡村,实现自我生命的梦想,方有可能重启农村的新生命!十年前,榖东俱乐部的出现,看似提示了另一种乡村新生活的可能性,然而意外地,愿意起而仿效的人却寥寥可数。

    

    尽管如此,时代的巨轮依旧不停地转动,农业与农民议题在台湾社会持续发烧,也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试着摸索返乡归农的另类道路。而经过10年的岁月,榖东俱乐部也开始赢得乡间农民的信赖,愿意将农地主动出租委托代为耕作。慢慢地,员山乡深沟村也成为友善小农的聚集地,目前进行无农药稻作栽培的户数约有十户,耕作面积约为15公顷,其中还包括了由台湾农民阵线的学生支持者所发起的宜兰小田田,今年将首度聘任一名兼职的田间管理员,负责耕作约一公顷的水稻田,另外也与在地老农契约认购约一公顷的稻米。

    

    这样的波及效果看似缓慢,却在宜兰员山的乡间如实开展!总觉得都市的特质首推善变,但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农村的特质看似保守,但是一旦发生改变,就是彻底而长远的改变!纵使花费一辈子的时间,只要能够改变自己居住的村子也是值得,只因为在这个心血灌溉的过程中,日久他乡已成为故乡。

    

    本文作者赖青松为榖东俱乐部农夫

    
[1]主妇联盟简介见附录一。
[2]中国大陆称石榴。
[3]榖东简介见附录一。
[4]华德福教育简介见附录一。
[5]由华德福教育发展而来的生机互动农业(Bio Dynamic Farming)主张把土地上的动植物、生态环境和地球运行与星辰变化,视为活的有机体;以回归自然、不污染环境的方式,恢复土壤活力,使作物展现强健的生命力。不过,生机互动农业必须建立在有机农业栽培方式的基础上,若一块以惯行农法栽培的土地,受到化肥农药毒害,必须休耕数年,直至回复为有机农业无污染的状态,才能施行BD农法。
[6]香港称blog, 大陆称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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