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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者访谈实录5:被淹没的劳动尊严
关键词:劳动 劳动者 劳动倡导 访谈实录
我们此次访谈活动的目的是了解身边劳动者的日常工作和对劳动的看法,并呼吁社会尊重劳动。然而,当我们想要呈现劳动尊严的时候,却在访谈中认识到了事情更为复杂的一面。在今天,当我们重新弘扬劳动价值、树立劳动尊严的时候,必须直面现实,一一破题。

劳动者访谈实录5:被淹没的劳动尊严


    编者按:我们此次访谈活动的目的是了解身边劳动者的日常工作和对劳动的看法,并呼吁社会尊重劳动。如能正视他们实际的劳动成果,会发现,他们对社会的贡献是非常大的。没有了他们,房子盖不起来,餐馆儿也开不起来,小区没有人值班……但是,劳动者的实际处境却是工资低、保障少,缺乏社会的尊重。社会应正视他们的贡献,尊重他们的劳动付出。然而,当我们想要呈现劳动尊严的时候,却在访谈中认识到了事情更为复杂的一面。有过国企工作经历的老一辈工人与现在离开家乡出来打工的青年人在生活状态与对劳动的认识上非常不同。然而,老一辈工人对劳动光荣的肯定与感怀中掺杂了个体的沉默、无奈、怨恨与自嘲。青年一辈的工友更多地将孱弱的希望寄托于未来自己的店面,而老板与工友的关系则非常微妙。劳动者很孤立,包括他们的思考,似乎也都被切割、塑封在一个个生存的碎片上,很少也很难触碰社会“总体性”环节,比如阶级抗争意识的不存在。这所有的复杂情况汇集起来,使得在今天重新弘扬劳动价值、树立劳动尊严的时候,必须直面现实,一一破题。

    

    

    访问:乔洁云、詹家超、吴畅畅、吕永林、高明

    执笔:高明、吕永林


    

    SS饭店

    我们首先来到了SS饭店。虽然已经下午1点了,但店里仍有好几桌的客人在用餐。小艳刚招呼了客人埋单的请求,手上一边麻利地将单子递给收银的同事,一边招呼我们。我们说明了来意,想访问大家,做成一个关于劳动的专辑。她忙说:“我肯定不行啊,我不会说话。”我说,没关系的,不用特别会说。我又问,小明和小林在么?她回答说,他们都回老家接孩子去了。我说,不用非要访问他们,别人也行。说的时候,心里开始了犹豫:怕打扰了他们工作,又怕无法完成访谈。正犹豫的时候,我们几个就在门口站着,不知应该进还是退,尴尬了一会儿。正在这个时候,小Z说道:“我给你找个会说的!”说着,她就跑去厨房找王大姐和小文了。周燕说,他俩现在没什么事了,可以找他们。

    我还没来得及琢磨小艳的那句“我不行,我不会说话”,王大姐和小文已经出来了,叫我们一同围坐在大饭桌旁。我们坐下,小艳又马不停蹄地忙去了,有的是埋单,有的是点菜。

    

    切配与休息

    餐饮业的忙碌,我们是知道的,但到底有多忙、多累,作为受访者的我们,在体感经验上,是缺乏认知的。

    王姐说道,平时他们的工作时间是早上11点到下午2点,下午5点到9点,节假日里会更忙。饭店的春节年夜饭已经预定了两批了,一批是下午4点半到7点,第二批是晚上8点半到夜里11点。大年夜那天,他们要更晚下班了。

    顾客吃饭的时候他们在工作,所以,他们的吃饭时间是错开的。早上10点吃早饭,下午4点多的时候是吃午饭,晚上9点是吃晚饭。我想,这样一来,胃的生物钟恐怕已和常人不一样了。

    对于下午的休息时间是否真的能休息,王姐和小文一开始说的不一样。小文说:“过节的时候下午两个小时的休息就不能休息了。”“也不是不能休息啊,你做好了就可以休息啊。”“做不好就不能休啊,活多的话,休不到的。如果东西多了,你备一备东西,时间就过去了,就没有休息时间了。”王姐寻思过来了,说,的确,客人来了如果没有东西端上总是不好的,“要加班呀”。

    小文口中的“备一备”是切配的意思,他是店里做切配的一把好手。当我们问到他一天要切配多少菜的时候,文富说,“数不上来啊,东西太多了,从早上干到晚上,也干不完”。

    王姐这时数了起来:洋葱、大白菜、花菜……“反正能切的,都得备好”,切配好放在大篮子里。王姐说着,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画了挺大的一个圈。小文估算了下,一天大约要切配100多篮子的菜!

     小文说,他们的手很容易生冻疮,我低头看到了他红肿的手。文富发现我们在看的时候,马上把手缩了回去,尴尬地笑笑,说,冻疮很难看的。

    

    挣钱、生活与老板

    我们听着小文与王姐的叙述,一天切菜配菜100多篮,连说真厉害,太辛苦了!但是王姐和小文马上说道,还不是为了钱?“你们动动脑子就好了,你们是脑力劳动,我们是体力劳动。”“像你们好点,动动脑子就好了。我们没办法啊。没办法,受不了。再怎么样还不是为了这点钱?”说着的时候,一直乐乐呵呵的小文忽然在眉宇间有了严肃的神情,说到为了钱的时候,又自嘲地笑开了。

    吕老师问王姐和小文觉得社会对劳动的回报怎样。小文说,没什么回报了,现在除了老板给钱还有谁给钱?没人给钱了。可能小文想到的是狭义的回报。王姐说,三金之类的,有是可以有,“但是要扣你工资的呀”。

    王姐的孩子一个上初二,一个上幼儿园。所幸的是,他们一家四口都在上海生活。王姐的丈夫很早就来到上海打拼,现在住的地方是老板提供的。王姐对老板很是感激,“他对我们已经算是够照顾了,给我们房子住,小孩子在这边上学,还发给你工资。”“我们做做啊,也就满足了。他生意好就做吧,只要你能尽力做就行了,也没什么别的想法。”有房子住,有工资拿,有学上,原本都是应有的权利,现在却是需要感谢的好事了。

    

    未来

    小文希望回家自己也开个饭店。但是他觉得,自己开饭店可能是开不长的,如果能一直开下去自然是最好。对于女朋友,小文说自己没那么多要求,一般般就可以了。“自己都养不活,在农村里面,你不嫌弃我,我不嫌弃你就可以了。你嫌弃我我嫌弃你,搞了半天吵架有什么用呢?”

    

    温州米糕大叔

    从SS饭店走出来,我们走上了街头,继续访问。我们在马路边遇到了卖温州米糕的大叔。他的小摊上放着糯米粉和三个精巧的迷你蒸笼,每个小蒸笼里有大小不一的蒸糕模子。老师傅熟练地将糯米粉放入模子,加上葡萄干,夯实,放到蒸笼里蒸。过几分钟,蒸糕就熟了,又香又糯。

    大叔不大爱说话,我们问得多了,他才开口。他原来是糕点厂的职工,厂家倒闭后来到了上海。他一天大约做200块米糕,从早上3点开始就要备料,非常辛苦。子女们叫他不要做,留在家里,但他觉得,“反正我也没有事,出来搞一点么,也好。年纪大了在家里么,不是打牌就是搓麻将。出来做事,活动活动,也好。”我们问这个手艺是否招收了徒弟,他说,过来和他讲的人很多,(来想拜师学做米糕的人挺多),但是他不想带。我们跟着问,可是您这手艺得传下去啊,失传了多可惜啊。就在这时,旁边路过的一位大妈插话说,“现在谁干这个啊?小青年做这个工作?只有老人肯做吧,年轻人没有人做的,伊拉(他们)要赚大钞票。这个小钞票他们会要么?不要的呀。”

    几句话后,大叔又开始沉默不语,安静自如地摆弄着蒸糕,仿佛那几只小小的蒸笼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被拒绝的访问

    再沿着路继续走。沿街修车铺的老板兼伙计默默地洗着车,不愿说话也无意拿正眼看我们,女儿和隔壁几家修车铺的孩子们在一旁玩耍,围在我们身旁,十来岁的孩子装作狡黠地说,我爸爸才不累呢。路边卖水果的一家三口推了两辆板车,各色水果热闹地挤在一起。女的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别来采访我了,我要带孩子回家了,说着,拉起孩子就走。我们转向男人,同样面无表情的男人说,我跟她不是一家的。但是女人拉着的孩子却和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老板与工人

    没想到,杨浦区居然还有小作坊式的制造业存在。街边窗框五金厂里工人们在忙碌着,浑身墨黑,看不清脸。戴着沾满油污手套的他静静地扶着切割钢管的机器,机器的噪声淹没了我们的问候。工人看了看我们,笑了一下却没有理睬,自己走到厂房里面去了。不过,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却走了过来,问我们是谁,来干嘛。我们连忙把活动传单拿给他。老板明亮的眼神透露着老江湖的精明,一上来并没有赶我们走,而是先摸清我们的底细。搞明白后,他哈哈大笑,“现在劳动的没有用啦,不劳动的才能挣钱呢!你看我那几个农民工,他们也就这样了!你们几个小伙子小姑娘趁早回家吧。”就这样,我们碰了个软钉子,被老板赶了出来。
    

但是,旁边还有一家类似的作坊,我们再次凑了上去。那家小厂的工人不是外来的打工者,而都是上海本地的老工人。在跟打制通风管的两位老师傅聊天时,其中一个说他们是那种手上必须得有点活儿的人,不然反而难受,多少年在工厂里做下来,习惯了,保安、看门这种手上没活儿的工作不大想做。他还说,这个行业现在能像他们一样手艺好的人越来越少了,而且他们是要做就把东西做好,根本不要人看着的,就像现在给私人老板打工,也一样做一件是一件,这是他们的工作习惯。他还指着其中一个一直埋头敲打的老师傅说,这是我们原来的车间主任,是我们当中做得最好的。     

这里面就有一个劳动的异化与自由的问题,有的工作做得好就有点成为“技艺”了,劳动者在干活儿时不是感到苦恼厌烦,而是有主体性的自由和快感存在。很显然,工人们自己跟那个私人老板的表述就很不一样,那个老板的说法是他们不得不出来干,他们还得给儿子娶媳妇。当然在寂寂然承受剥削这件事上,好事体也许又是坏事体!
 


    门卫师傅

    旁边就是一个居民区,门卫师傅说,他们现在是最苦了,退休么不能退休,出来做门卫晚上冷得很,越做晚班越是累,不能打瞌睡,没有办法。他的工作是一天两班倒,一班12个小时,既要盯好大门进出情况,还要盯着监控视频,夜里还得到小区里巡视,晚上绝对不能合眼,他们的门卫室也只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没床,没沙发,只能或坐或站。

    当问及对劳动的看法时,师傅说,现在就是在这里混。为了养家糊口。“你现在要是不干的话,退休金一分都没有啊,你自己也要养活自己啊,这是最起码的。”做门卫的,每天都要在小区里转。他说,我这个年龄最恨(尴尬)了,退休么不退休,很辛苦,没技术么就做保安呀。“你说是哇,呵呵呵呵,人家不要你了。像这个58岁、59岁,人家肯定不要你知道吧。没有技术到哪里去做啊?我只要现在退休,退休了最开心。我们上海人怎么想的啊,我们就想,快点过,到了六十岁退休。最开心的就是退休,没有什么要求。”

    师傅说他以前在国企电缆厂里干,厂子后来到搬到松江去了,做社会工厂。原来的两个领导也去了,“都跑到那边去捞了。光缆他们做不出,做的都是小电线。他们偷技术,都偷到社会工厂去了。吃里扒外,你说怎么办?”师傅说到这件事,至今还愤愤不平。而厂里面的其他人,很多都“买断”了,要60周岁以后才发退休金。

    师傅问道,你们这个调查主要是调查什么呢?我们说,要对劳动者的心声写一份报告。师傅连忙说,这个报告好!这个你讲话倒是对的!代表老百姓了。说到这时,外来有车子要进小区,师傅连忙跑出去了,我们也顺势结束了访问。

    

    弘扬劳动价值的困境

    劳动者的苦与累,这十几年里有很多报道,大家对此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慢慢的,这个事实也就仅仅成为了事实。辛苦、劳累和伤痛往往被指向“可怜”与“弱势”,反而鲜有人想到,我们每天都在享用着这些辛苦与劳累所造就的东西,我们方便着、快乐着,却忘记了对创造者的尊重。

    我们此次访谈活动的目的是了解身边劳动者的日常工作和对劳动的看法,并呼吁社会尊重劳动。如能正视他们实际的劳动成果,会发现,他们对社会的贡献是非常大的。没有了他们,房子盖不起来,餐馆儿也开不起来,小区没有人值班……但是,劳动者的实际处境却是工资低、保障少,缺乏社会的尊重。社会应正视他们的贡献,尊重他们的劳动付出。然而,当我们想要呈现劳动尊严的时候,却在访谈中认识到了事情更为复杂的一面。


有过国企工作经历的老一辈工人与现在离开家乡出来打工的青年人在生活状态与对劳动的认识上非常不同。然而,老一辈工人对劳动光荣的肯定与感怀中掺杂了个体的沉默、无奈、怨恨与自嘲。青年一辈的工友更多地将孱弱的希望寄托于未来自己的店面,而老板与工友的关系则非常微妙。劳动者的处境大都很孤立、零丁,包括他们的思考,似乎也都被切割、塑封在一个个生存的碎片上,很少也很难触碰社会“总体性”环节,比如阶级抗争意识的不存在,比如总体化主体的思考能力与行动能力的阙如,等等。不像在革命年代和中国社会主义前30年,他们是要被召唤起来、组织起来,或者被征用、被嵌入、被卷进种种政治总体性的。如今,曾经被锻造出来的一块块硬钢,业已被切成了一枚枚钉,或者更小更小的零件、配件。无论当前是一个大时代还是一个小时代,反正劳动者似乎被故意“生产”成了一个个“小东西”。

这所有的复杂情况汇集起来,使得在今天重新弘扬劳动价值、树立劳动尊严的时候,必须直面现实,一一破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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