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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书(五):刘卫东:人生三十年:我的故乡在远方
关键词:乡村 城市 读书 故乡
“80后”青年作家刘卫东(周语)从农村走到城市,他对于自己三十年的成长和中国社会三十年的变化,有着丰富的感受与思考。
                    人生三十年:我的故乡在远方
                                                                       刘卫东

    上个世纪80年代到今天,三十余年的时间,我的人生轨迹大致是从村庄到小镇,再从小镇到县城,再到大学读书的大型城市。四个不同的人生地标,四个不同的成长阶段。从村庄到大型城市,其间的经历,绝非媒体惯用的“成长”二字可以概括。
    对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出生,从村庄进入大城市的成长的一代人来说,“成长”更像是蜕变、犹豫与徘徊。每走一步都带着怀疑和焦虑。我了解我生活的村庄,在中原的某个乡下,那里是我成长的地方。我在那里多年的生活告诉我,当你想拿起笔面对泥土和麦子抒情的时候,你其实就陷入了虚无和伪善的书写之中,这种尖锐的矛盾,绝不会轻易被传媒的泡沫和制造的欢乐假象掩盖。
    我曾经以为,工业化、城镇化最先损害的就是我们你所谓的故乡。不过,故乡的存在,并非是一成不变,也不是作为诗意的符号存在,关于它的体验和理解,任何抽象的思辨都是无力的。
    在80年代的村庄、小镇,基础教育相对落后,幼儿园的教育几乎是可以忽略了。在农村,一般是年龄到了六、七岁左右,直接读小学,好几个村庄才有一个小学,从六七岁开始,就需要每天走很远的路去学校读书。每个早晨都要起得很早,然后大家结伴到学校,早晨读几篇课文,就到了放学回家的时间。这种学习的效率是很低的,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操场做游戏,没有管理,也没有引导,每个学生差不多都是在按照自己的节奏学习、成长。对于我来说,我最喜欢的则是上学放学的路上,追逐鸟雀、野兔。不过到我小学毕业,即将上中学的时候,野兔几乎已经没有了,捕猎和植被的破坏,都是非常迅速的。
    在小学教育的阶段,有两个方面的问题比较突出,首先是医疗,其次安全问题。在农村的小学里读书,医疗基本上依靠乡村里的医生,缺乏管理、质量堪忧的药品年复一年地成为我们这一批成长起来的孩子的必需品。这是我这一拔从村庄里成长起来,并在大学毕业后远离村庄,进入城市生活的人,最初的成长环境。它和我从某些诗歌里读到的诗意无关,它对于我是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情感。
    小学毕业,村庄里的河流开始干涸,污染,芦苇、树木则开始被大量砍伐,贩卖给家具厂。当你回头看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时,可以感觉到身边事物变化竟然如此之快。即使是在这个简单的村庄,一切也并非我们从媒体、诗人、艺术家那里得到的答案一致。这些通常无法概括性地用抒情的字眼来描述,一切的苦和痛,恍惚和迷茫只有你离开它之后,经历了无数颠簸和怅惘之后,才能从另外的角度看清楚它的无奈和辛酸。
    在小学毕业之后,我面临的第一个重要选择是继续读初中,还是学习做生意,或者学一些技术活儿,比如维修之类。这对于当时农村的孩子来说,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选择。我身边的很多伙伴从小学毕业就跟随家人、亲友学习做生意,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掌握做买卖的基本要求,知道如何选择货源,如何以合理的价格销售。这个情况有点像是早先的一些做生意的家庭,从小就开始为孩子规划出来一条稳妥的路。从这个时候开始学习做生意的伙伴,后来大多离开了我们的村庄,远赴西北、东北一带定居,继续他们的生意。他们属于最早离开村庄的一批人,在打工的大潮和城镇化尚未开始之前,他们已经开始自己的漂泊。
    我在小学教育结束之后,去了县城读中学。十几岁的时候,去了一个陌生的县城,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适应这个变化。和同班的本市的同学相比,我租住在学校附近的房子,那个时候一间房子的租金只需要几十块钱。在学校里,我也开始尝试改变自己的发音,虽然发音差别不大,但词语的使用还是有不少差别。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语言的差异可能是最明显的,虽然我所在的城市和乡村的距离并不太远,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语言的差异是你在从村庄进入城市,无法掩饰的,有时候你好些因为这些语言,显得是游离于城市里的孩子的圈子,和他们不在一个体系内。那个时候,城市里的孩子喜欢的是武侠小说,读金庸、古龙、梁羽生、陈青云,以及漫画《七龙珠》等等。这是属于我们那个中学时代特有的文化消费品。电子游戏、世界杯足球、Beyond、张雨生、罗大佑的流行音乐。在这个环境中,每一个从乡村来的孩子,开始迅速蜕变,将自己关于萤火虫、麦穗、河流的经验变成电子游戏、漫画工业、唱片业的Fans。一切都和我们在乡村在田野里追逐惊慌失措的野兔完全不同的体验,乡村少年需要在这里吸收新的文化符号,以便能够和城市里的孩子们享有平等的身份、话语。
    在县城读书的时候,我每个周末都会乘车回家,然后在星期一的早晨很早起床,赶上第一班车,再回到学校上课。虽然这样每个周末乘车来来回回会累一些,但是我还是很喜欢有机会回到家,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这种张力之间,我开始熟悉新的朋友,新的游戏,新的运动,新的书籍。再之后,我的家从乡村搬到县城,我的故乡也变成了县城。因为读中学的时候,我已经很少回到乡村。生活就是这样,你要向前走,你就得舍掉一部分曾经对你有重要意义的东西,比如,你的故乡,那个你曾经追逐萤火虫、野兔、飞鸟的村庄。
    三年之后,当我学会带着耳机,听着流行音乐乘车回家过周末的时候,人生的第一个重要的选择来临,就是中考。从中学升高中,对于农家孩子来说,是非常关键的。因为在这个年龄,自己有了模糊的人生方向感了,想脱离农耕生活,生活在城市里,读高中,然后继续读大学是一个可以想象的路。和父辈们的青春期所遇到的困境、阻碍不同,我这一代成长起来的农村孩子,大环境方面的压力比较小,也允许自己有相对独立一些的想法。90年代工业高速发展的时期,中考之后出去读职业院校、技工院校的农村孩子也非常多,我也曾在选择不同的医校、体校、职业院校的矛盾中困惑很久。因为你的身边很少有人可以为你指点一下方向,你只能靠自己去琢磨你要做的事情。更多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三年前就开始了异乡的打工生涯,在手机尚未普及的年代,他们和孩子说话,需要把电话打到房东的家里,然后恳请房东能够善待孩子。除此之外,对于从农村进入城市读书的孩子来说,你无法要求更多了。
    我在犹豫了一番之后,选择了复读,继而在第二年读了高中。这对我的人生来说,是关键的一个转折。因为对于农村学生来说,中考升入高中,意味着迎来了新的人生机会,一旦能够高考进入大学,人生改变的几率就大了很多。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我初中去做机械维修、家电维修,那么当我十年后,在面临新的产品更新换代、新的产业更新的时候,我的生意会不会消失了,不会再有人来找我维修产品?晶体管、半导体、电极?它会主宰我的青春吗?让我成为一个还说得过去的家电维修人员?我想,这是很可能的。因为,我们对待人际关系、对待技术,对待事物的态度都在变化,我们已经太缺少那种珍惜、平和的心态了。如果我初中毕业变成了一个职业院校的医学学生,那么我毕业后会成为一个忙碌在村庄里的兽医,或者一个随着海浪般的工业化、城镇化,过渡到城市里谋生的宠物医生?也许,做个宠物医生也不错,或者我也会失业,换了另外一个自己也不明白的职业,再忙碌个十年八年。或者,我在初中毕业去了体育院校,毕业后可以成为体育教师,每天讲一些80年代的篮球技战术?未来的事儿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你说不清楚,我们的父辈也未必说得清楚,没人能够在这个变化中完全主宰自己的人生。
    我想这一切都是可能的。每个人在从最初的半封闭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引导和规划。但这正是生活在普通村庄里,出生于70年代末、80年代的孩子所缺少的东西。他们没有导师、没有指引,只有很不可靠的兴趣,靠自己去摸索自己的未来。这种情况,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很吃惊,和做公益的朋友谈起这些情况,每次都会沉默很久。当我们开始关注并尝试去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我们真的很希望可以帮助到一些人,因为作为那个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我们这一代,这些苦痛都是真实的。
    像大多数人一样,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期出生的人,对农村的耕作还有一些基本的认识,至少在读高中之前可以在家里帮助大人做一些农活。直到进入高中之后,这些农耕的技术和认识,就开始蜕化,目标只有一个:高考。而对于90年代潮水般的涌入沿海城市打工、下岗的家庭来说,留在家乡读书考大学的孩子,眼里更是只有这一个目标。每一年的高考人数都在持续井喷,每一年的下岗人数也在暴涨,打工的人群海浪般地涌向东南、东北地区,也有移居新疆、西南的村民、小镇上的居民。
    这一代的年轻人,高考似乎是唯一的出路。因为在进入城市读初中,到高中毕业,六年时间,已经和农业的经验相当疏远。这六年时间只有无休止的学习,从中考到高考,就像工业系统里的超级流水线一样,无论你是哪个村庄里的少年,只要你进入这个体系,想离开沉重的农业世界,你就必须让自己变成这个流水线上的一个符号,直到你的青春期结束。你的父辈们已经为了支付学费,在陌生的遥远的工业城市生活了六年,你已经将自己变成一个和城市里的孩子完全一样的人,标准的普通话、流行的运动鞋。而在就读高中的时候,像我这些从农村进入城市读书的孩子,唯一保留的和农耕经验有少许关系的可能就是做饭这样的能力。
    一旦高考结束,填报志愿,进入大学,你可以到更为遥远的地方去读书,这个时候村庄似乎成为另一种诗意的想象。我多年来一直拒绝这种想象和诗化,我在村庄里生活十几年,虽然相对我的父辈来说,这个时间不能算太久,但已经让我鄙弃那种浅薄的乡村抒情诗。
    在这个过程中,每次的选择和犹豫,似乎都缺少一种严谨的规划。每走一步,并不清楚自己将来的方向。我就读的大学离我的家乡不远,也许是出于一种乡土观念,我不太愿意远离家乡。在大学,我读中文系,但是并不安于此,几年时间内我辅修、自学了很多课程,比如教育学、新闻学、公共管理、人力资源、金融管理、体育管理等等。但是更为根本的问题是,这种学习是缺少一种引导和规划的,这使得我无法集中精力去做好自己最擅长的事情。而且由于整个城市大环境的封闭性,我的大学阶段基本上都在依靠自己的意识去读书、写作。这对于我是一种伤害,现在我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改变,培养自己持续性的思考的习惯。
    毕业之后,进入城市工作,同样也面临各种困惑。按照我的想法,我可能会回到家乡的县城生活,然而又觉得自己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去让自己多接触、历练一番。我想这是一种很普遍的想法,每个人似乎在毕业的时候这样犹豫过,在自己的故乡和未知的沿海城市之间的选择举棋不定。而且,像我这样的毕业生,回到故乡、村庄,也和以前的环境、处境不同了。
    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已经基本失去了农耕经验,很难再回到土地。甚至也不可能生活在村庄。因为从小学毕业离开村庄,到你大学毕业,这段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我们和乡村、土地的关系已经被时间侵蚀得非常严重了,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借助艺术想象与媒体的言论来虚构我们和村庄、土地、河流的关系。当我们在大学毕业后,已经不再属于村庄、新鲜的泥土。而当我们在工业化、城镇化的过程中,最终选择了去更远的更大规模的城市里打工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失去了村庄,失去了我们常常在写作的时候呼唤的那个真是的存在。它并非是一个诗意的存在,也不是一个僵硬的体系,它是我们真是生长过的地方,也是唯一的,虽然它绝非想象中的安然、自在。一切都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理所当然,也没有截然分明的好与坏,这就是缠绕在我们这一批大学毕业的学生内心的事情。那个时候心里总是充满着渴望,思维和身体都已经习惯这个飞速狂飙时代的节奏。
    我身边的很多朋友在陆续从遥远的城市内迁,最终返回到离故乡不远的省会城市。不过,这并不是故乡情结在影响我们,而是日益沉重的生存压力和生态压力。虽然媒介、技术都在加速更新换代,但是我们的内心变化可能并没有那么快。我和大学的同学聊的最多的不是足球、也不是音乐,而是我们都早已习惯的问题:房子、家乡、工作、家庭。因为污染和生活成本的问题,我们已经开始从交通、生态都比较优越的环境撤离,慢慢地折回故乡一带。不过,我们的故乡也很可能在不久之后变成另外一个陌生的符号。它也不是工业化、城镇化所能完全概括的,有一些未知的、我们无法掌握的因素在里面。变得陌生、变得不可割舍,也无法轻松地抛开。
    我想,出生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这一代年轻人,很多人都应该和我一样,经历过从农村开始读小学,继而在城市完成高中、大学教育的经历。然后,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十岁的坎上。不同的阶段,不同的人生经历,每一个阶段背后都有着成长的痕迹。几年后,我如果回到村庄,我也许并不会再惊讶,那里没有河流,没有芦苇,没有鸟类,没有野兔,也没有大树、童谣,但却会有大规模使用抗生素和催长剂的养殖场,会有和重工业城市一样的搅拌机、工厂烟囱。
    面对这样的变化,我没有答案。你会有吗?我想,这大约正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
 
    刘卫东,笔名周语,1983年出生于安徽省太和县,居西安。曾荣获第四届、第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为第五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作品合集代表作者。著有散文集《汉语春秋》《指尖流水》等。现为上海大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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