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书(三):杨伍哈:走出大凉山 - 文章 - 当代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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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书(三):杨伍哈:走出大凉山
关键词: 走出 大凉山 读书 上海
一个生长于大凉山的彝族青年讲述自己的读书梦和求学历程。
    每天清晨醒来,我都会问自己:我在哪里?我在上海大学,离家乡十分遥远的地方。每每想到此,我心里都会充满讶异,觉得这真是个奇迹,因为我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能走这么远。我出生在凉山彝族自治州冕宁县沙坝镇一户极其普通的彝族农民家庭,由于很多原因,我10岁才读小学,中间经过许多曲折,才走到了今天。回首来路,也让我感悟了一个道理:做正确的事,永远都不会嫌晚。
                                 第一滴泪
 
    我开始读书的时候,只会彝语,一句汉语也听不懂。在教室里,看着汉族老师在讲台上讲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的时候,心里面挺害怕的。后来,我也像同学一样跟着老师读,跟着老师写。到了小学三年级,连声母和韵母都分不清,认识的汉字依然很少。我最怕写作文。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次期末考试作文我只写了一句话:小红有一朵花儿。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捡到一张碎报纸,里面有一段话我能读懂,我把这段话抄在作文里交了上去。结果,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我,说我的作文写得好。当时我的心里面真不是滋味,不过,这也给了我极大地鼓舞。2000年小升初,我的语文考了92分,数学考了97分。
    后来,我收到了冕宁民族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但是,父母不想让我继续读书。早就在读小学六年级时,如果不是教语文的任老师的帮助,给我免了学费,我可能已经辍学了。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父母也不相信我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只要出门能识字就行,再说我的年龄也不小了。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给我订下了一门娃娃亲。人家姑娘已到了出阁的年龄,父母让我退学成家。最初我一直不同意,想继续读书,改变命运。因为任老师说过,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这句话早已在我心里生了根。但是我心里也清楚家里实在供不起我读书了。特别是父亲的态度一直很坚硬。实在没办法,我点头了。
    就在冕宁民族中学报名的最后一天凌晨,我听到了母亲倒水的声音。每当村里有人过世,母亲都会这样做。当时,我在被窝里流下了我作为男人的第一滴泪,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流泪。我有个三岁的小堂弟,已生病一个多月,我曾无数次劝长辈们带他去看病,但是他们总是把我当小孩,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他们忙于各种各样的“迷信”活动,坚信这样会治好小堂弟的病。小堂弟的离开,惊醒了我,我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悲剧?我想知道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长?就在我流着泪之时,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要读书,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要去报名。当我带着这个决定去找父亲的时候,他正忙着准备小堂弟的葬礼。我知道即使我找到父亲跟他说自己的决定,父亲也绝不会改变主意。于是,我拦住母亲流着泪说:妈妈,我要读书,只要能读书我什么都不要了,媳妇儿我也不要了,房子我也不要了。我接着说我只去试一个学期,如果不行我就回来。就这样,母亲带着我去报名了。那天,下着小雨,母亲给我报完名就回去帮忙了,留下我一个人。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心里挺害怕的,但是只要一想到我能读书了,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中学的失败
 
    当我一个人穿行在校园里,心里面有些失落,也有些不知所措。总觉得这不是我梦境里的样子,但我开始意识到什么叫“想时容易做时难”。当我走到一张红榜前,我仔细看了一下,上面写着该届的学生会主席的名单。此时,我在暗地里想:初三时我一定会当上学生会主席。我对自己笑了笑,因为我性格内向,有点孤僻,不善言辞,也不善于和别人交流。这怎么可能呢?我反问自己。我也开始意识到这样的性格没办法在社会上生存,于是我开始踏上了改变自己的历程。我积极地参加各种活动,比如跳舞、演讲、书法比赛、作文大赛等。我先后担任过语文科代表、体育委员、生活委员,初一下学期开始一直担任班长和团支部书记。初三的时候,我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和护校队队长,还亲自组织了不少活动。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获得了“凉山州优秀学生干部”的荣誉称号。因为我的课外活动很丰富,业余时间都被花在这些课外活动中,所以2003年中考我只考了464分。凉山州民族中学和冕宁中学都没录取我,连上泸沽中学都差一分。当时,我的心都快碎了。感觉自己受了很大的打击,也开始怀疑自己不是读书的料。
    家里人都在看我的笑话,他们想我这次应该会放弃了,他们想我再也没有理由要求继续读书了。当父亲高兴得小酌一杯时,我也和父亲喝了一杯,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我不能放弃,我应该出去看看。我到附近捡了两天垃圾,换了十五块钱。我带着这十五块钱一个人去西昌了,我想去凉山州民族中学看看,这是我第一次去西昌。当时,家里没有电话,出了事也只能自己解决。我很顺利地找到了民族中学,招生办主任告诉我,我可以去读,但要多交三千五。那一刻,我的心都凉了,我一声不响地回到了家,好几天我都没说话。
    听说泸沽中学也在报名了,我挣了点车费,一个人去了那里。其实,我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想去碰碰运气。当我理直气壮地冲进校长办公室,问李汉云校长:我报了泸中,你为什么不录取我?李校长说你把成绩单给我看看,我把成绩单给李校长看了,然后还把自已“州优干”的证书给他看了。李校长二话不说,就写了一张通知书给我,还在上面盖了公章。我被李校长的这个举动给感动了,我鞠了个躬,说了声谢谢。其实,中考填志愿的时候,我根本没填泸中。
    当我拿着泸中的通知书回到家的时候,又遭到了强烈的反对。这次我又跟妈妈说,我只去试一个学期,听说高中很难的,我想去试试,如果不行,我就回来。可是,妈做不了主,爸又一直强烈反对。泸中最后一天报名的时候,我准备好行李只身去了泸中。我到泸中不久,妈妈就来给我报名了。其实,我也只想试一学期。我对自己信心不足,我不断参加诗歌朗诵比赛等活动,还屡次获奖,用这样的小成功来不断激励自己,给自己积累信心。
    结果,一试又是三年,2006年高考只考了387分(文科)。这个打击太大了,我志愿都没填就和同学去成都打工了。最后,我在成都电子科大对面的一家小餐馆里当勤杂工,一个月400元。当时,我带了一个书包,里面还装着两本教材,我知道自己这次虽然失败了,但是心里还是不甘心如此。我在那个餐馆里干了二十天,就回家了,老板也只给了我一点车费。心里真不是滋味,我的出路在哪里?
    在家里呆了一些日子,我向父母提出让我复读,毫无疑问又遭到了拒绝。没有人再愿意相信我了。在家里过了很长一段难熬的日子后,家人觉得不能再让我这样下去。因为我把娃娃亲退了,所以他们联系其他人,准备让我去相亲。我以为他们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们这么认真,这么积极。过了一阵子,他们就联系好了一次相亲。当相亲的时间、地点和人物都定好了的时候,我心里忐忑不安。我想我这辈子就这么定格了,也得重复着父辈们的生活。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怎么能一代不如一代呢?于是,当天晚上我就踏上了北行的列车,正好有人要去大连修铁塔,人手不够,我就跟他们走了。当我坐在火车上听着“卡塔卡塔”的响声时,我想我这辈子就这样随着铁轨一直流浪下去了。
 
                                 痛并快乐着
 
    在大连打了一段时间的工,结果发现合同是无效的,我们被骗了。几经波折之后,我又回到了家。这次出行更坚定了我的信念,我要去复读。不过,还是没能得到父母的同意。没想到,泸沽中学的彝族老师岳成华一直在托人找我,他叫我回去复读。这让我感到意外和欣慰,当亲人们都不再相信我的时候,还有一个老师一直对我抱有希望。我去泸中找到岳老师,跟他说明了我的情况。岳老师带着我找到王校长,跟他打赌说我一定能考个二本的大学,请求王校长免掉我补习的学费。后来,第一学期王校长免了我一半的学费,还承诺如果我第一学期期末的成绩能进文科班前五,就免掉第二学期全部的学费。结果,第二学期我没交学费。
    2007年高考我进步不小,可还是只能上二本少数民族预科。但是,如果填报西南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彝汉双语语言文学)专业,我就一定能上。有一天弟弟从邮局里把我的录取通知书取回来了,可我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更加沉默了。好几天之后,我才把通知书拆开看了看,又放回去了。过了两天,我又跟母亲说:妈,听说读大学很难,我想去试一个学期,如果不行,我以后就听话了,不会再违背你们的意思了。就这样母亲到处借了些钱,我终于又踏上了异地求学之路。启程之前,父亲硬塞给我十块钱,说是路上饿了,买个包子吃。当时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因为这是父亲第一次给我零花钱。当我一个人坐在火车里时,我就想自己是不是在死钻牛角尖,或许我真不是读书的料。到了学校之后,我办理了国家助学贷款,心里无比喜悦。
    可是,我的胃病犯了。中学时饮食不规律和精神压力太大,给我的胃病埋下了祸根。那种隐隐作痛地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我一天到晚都没精神,连说话都感觉累,还不想吃饭。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素质实在太差了,即使学富五车,干一会儿就累坏了,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走进一家双星店一次性买了六双田径鞋,我想大学四年我要跑断这六双田径鞋。后来,我只跑断了五双,最后一学期我打篮球时把脚崴了,没继续跑。那种奔跑中的感觉真好,只有在跑动之中,我才能意识到自己多么有力量。
 
                                   到上海
    大三的时候,我着手考研,但英语太差,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达到一区的要求。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我获得了保送研究生的资格。新上任的罗庆春(阿库乌雾)院长把我推荐到上海大学。去上海大学复试之前,罗老师还亲自给我辅导了一个半小时,那是我第一次和心中的偶像诗人见面。罗老师是为数不多的能用彝汉双语创作的彝族诗人,并且一直致力于彝族文化事业的发展以及培养彝族青年学子,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受益者。——后来罗老师到上海出差,我和同学去宾馆拜访他,他才道出了心声:“我们彝族99%的人是农民,从建国后,我们所受的教育一直在向我们灌输:‘你们是落后的,只有跟着我们汉文化走,才是进步的!’然后,城市化如猛兽袭来,农民大规模进城,我们开始失去自己的语言,很多禁忌也在打破。一个民族失去自己的文化,是要引起混乱的,是要杀人的;一个民族失去自己的文化,是会重新走向野蛮的……我给我们彝族的每一个诗人写过评论,就是为了把大家团结在一起,传承我们的文化。我之所以将很多彝族学生推荐到全国重点大学攻读硕士、博士,不是为了使他们过得更好——如果只是为了生存,有本科文凭就够了——我是希望他们中间出一些人才,为我们这个有着一千万人口的民族的代言。”
    就这样机缘巧合,我进入上海大学读研。刚到上海大学报到的那天,我给罗老师打了个电话,他说:“快乐!进步!用心中的爱和知识的火炬点燃自己,为了生命的真谛,为了民族的未来!”那一刻,我的心开始热血沸腾,我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到上海之后,我跟家乡的伙伴开玩笑说上海的楼房都有轮子的。虽然没有我说的那么夸张,但这里的确繁华,到处高楼耸立,公交、地铁、轻轨等立体交通是那么地方便。初步接触了一下上海人,感觉他们精明、能干、善于精打细算,而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像是刚从山里走出来的野人。
    上海大学的学制与成都不一样,仿效的是西方名校,实行短学期制,就是一年三个学期;研究生的专业课程全是文献阅读课,有几门课程甚至是全英文文献。我的英语基础不好,读不懂文献,口语更不好,无法参与课堂讨论,写出的课程论文也没有质量,老师不让过关,几次重修,几乎到了不能拿学位的地步,心里面十分纠结。我的精神压力又引发了胃痛,感觉整日昏昏沉沉,丢了魂似的。有一天早晨,我在图书馆前面的草坪上朗诵了罗庆春老师的彝语诗《招魂》,为我自己招了魂。
    今年暑假,我回到了大凉山。这是读研两年来第一次回家。父亲一直没有变,从早上五点开始就喝醉了,把我一直骂到下午五点。没想到,我读研这个事儿,对他的打击这么大。我唯一的改变就是不再反驳,并且能安静地听着……
 
 
作者简介:杨伍哈,生于四川大凉山,彝族,使用彝汉双语。硕士。现居上海。

附:
底层书(一):http://dangdai14.culstudies.hsftp.net/index.php?m=content&c=index&a=show&catid=39&id=555

底层书(二):http://dangdai14.culstudies.hsftp.net/index.php?m=content&c=index&a=show&catid=39&id=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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