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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巍:语言战争
关键词:网络流行语 语言规范 描述主义者
英国女王在热火朝天地庆祝登基60周年的时候,有40年历史、致力于推动英语规范化的“女王英语学会”却无以为继,宣布解散了,承认自己抵挡不住短信和推特时代的语言潮流。
    规范主义与描述主义

    《黑衣人3》的中文字幕中出现了“伤不起”、“坑爹”这样的网络流行语。此举应该得到称赞还是批评?《纽约客》的评论员琼·埃科塞拉说,不规范的语言“让听着感到痛苦的人觉得自己不再属于这个语言群体,对另一些人来说,抱怨者是守旧者和势利眼。他们反对的用法不是悲伤而是庆祝的理由,他们是语言的血脉的搏动,证明了英语的浩瀚和包容”。

    美国作家E.B.怀特的看法是:“青年人交谈时总是用自己创造的语言:他们狂热地革新语言,就像他们整修地下室套间那样起劲。到这一段文字付梓时,一些新词将成为旧词,而又将跃入我们言语中的是,更时髦的词粉墨登场。许多新词确实生存了下来,也有一些则失去生命力逐渐消失了。大多数新词,至少在刚产生时,适用于口语,而不宜用于书面语。”

    在过去50年间,不合规范的语言激起了一场严肃的争论,一方是规范主义者,认为需要指导人们如何说话、写字;另一方是描述主义者,认为我们只能讨论语言当前的用法。描述主义者、英国记者亨利·希钦斯在《语言战争:正确英语的历史》中记述了双方的争论。

    规范主义者认为,有的用法是正确的,有的是错误的,推广正确的用法是坚持真理、尊敬文明的精华,纵容错误就是鼓励相对主义、粗俗的平民主义和文学的傻瓜化。描述主义者认为,正确的规范是统治阶层任意的规则,目的是压制大众,语言是人类创造性的有机成功,人们应该有高兴怎么写就怎么写的自由。

    

     美国作家E.B.怀特 
 

    乔治·奥威尔1946年发表了《政治与英语》一文,说许多政治语言都是通过使用托词、委婉语等修饰,“使谎言听起来更像真理,使杀人犯听上去更可敬”。因此奥威尔是心情最迫切的规范主义者,在他看来,我们的生活依赖于语言的清晰。

     1918年,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威廉·斯特伦克写了《风格的要素》一书,希望改变其学生混乱、啰嗦的文风。该书问世后第二年,E.B.怀特上了斯特伦克的课。1959年,怀特参与修订了《风格的要素》一书,在附录中的《文体初探》一文中,怀特把用词问题从对错否上升到了艺术的高度。怀特说:“对于初学者,在正式和非正式、规则和非规则、一般和特殊、正统和异端的表达方式之间,宁可失之于保守,也要坚持公认的习惯用法。文体的最终形成取决于作者的心态,而不是写作原理。如同一位年长的写作实践者曾说过的那样,写作是信念的行为,不是语法的把戏。要不是文如其人,这样的道德说教在一本论述写作规则的书里就没有它一席之地。因此,最终决定文体的是作者的为人,而不是作者的知识。”

    在20世纪中期,规范主义者受到了强烈的反对。新的流行的结构语言学理论认为,人们无法给语言立法,语言没有自己的内在的规则,人们最多只能对规则进行编目。1961年出版的韦伯斯特第三版新国际词典是描述主义的,把一些以前认为是俚语、错误的用法称作“次标准”用法。这部词典使一些人震怒,批评家德怀特·麦克唐纳就说它模棱两可、令人误入歧途。

    1969年出版的《美国传统英语词典》则是规范主义、精英主义的。这部词典的编者威廉·莫里斯说,这部词典就是要提供“智识水平高的人想在词典里找到的优雅、精确的语言指南”。不过,词典的编者还是努力做到开放。他们成立了一个由大约100人组成的“用法小组”,这些人大部分是职业作家和编辑,由他们投票决定一些有争议的字句的用法,编者在词条中列出“用法小组”的投票结果。

    语言的对错、阶级斗争与后现代


    在强调遵守语言规则的重要性时,怀特说得颇有些夸张:“混乱不仅有碍于文章,而且还会使人丧身或使希望落空:路标不明确会造成交通事故,甜言蜜语的情书由于用词不当会使对方极度伤心。”

    描述主义者认为,语言的规则是相对的,表达的是规则制定者的社会地位、受教育水平和价值观。因此,力求语言纯正的人是在恃强凌弱,哪怕很温和的语言指南也是专制的代理人。斯特伦克和怀特要求的朴素其实是掩饰其专横,语言上的死板是当事人对他者和差异感到焦虑的产物。

    

      《风格的要素》

    描述主义者指责规范主义者是势利眼。他们的问题不在于相信精英群体的存在,而在于指责其他人不属于精英群体。英国小说家金斯利·艾米斯在《国王的英语》(1977)中教导说,Medieval一词应该分成四个音节读,分成三个音节读就是准确地表明自己是一个文盲。英国语言学家艾伦·罗斯1954年发表了《上层和非上层:社会语言学随笔》一文,以前词典分两列列出正确和错误的用法,罗斯和他的同事则分别列出了上层阶级和中间阶级的用词:表达“昂贵”,上层阶级说Expensive,中间阶级说Costly;对于假牙、家、餐巾纸和富裕,上层阶级说False Teeth、House、Napkin、Rich,中间阶级说Dentures、Home、Serviette、Wealthy。

    琼·埃科塞拉说:“描述主义者最大的错误是他们没有注意到,现在是他们在做规范。到80年代,客观性这一目标已经被后现代主义的观点取代了:没有所谓客观性,所有的陈述都是主观的、片面的,充满偏见。所以,描述主义者认为他们很准确就显得很天真了。描述主义者承认他们持有特定的观点,他们变成了合时宜的现实主义者。很多规范主义者并不专制,他们要的是明晰、悦耳的句子,而不是规则,他们也会做出权变。

    埃科塞拉说:“规范主义者也做出了一些让步,新版的《美国传统英语词典》有两篇序言解释了他们的原则。一篇是斯坦福大学语言学教授约翰·里克夫写的,他说:‘语言的学习和使用离不开系统的规则和限制。’这是规范主义的。但认知心理学家史蒂夫·平克的另一篇序言说,没有什么规则,坚持要遵守所谓规则的人只是在贬低不相信规则的人,就像谴责女巫的人一样。刊登平克这篇文章是懦弱的行为,是为了避免被人指责为精英主义。”

   
      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威廉·斯特伦克

    平克回应说,语法规则是默会的传统,传统是一个群体内遵守一种行事方式的非成文的协议,不是说做出这种选择有什么内在的好处,而是因为人人都做同样的选择有其好处。有一些规范性的规则,它们能够帮助理解、减少误解,提供提高文风的稳定平台。一旦明白规范性规则只是传统,大部分争议就消失了。不标准的表达并非懒惰、不合逻辑或更低级,选择哪种表达只是源自历史上人们偶然最先使用了哪种形式。麦克唐纳说,哪怕90%的人错误地使用一个词,余下10%也是正确的。但按照麦克唐纳的建议编的词典毫无用处。

    平克指出,埃科塞拉歪曲了几位作家的话,以便使她能够嘲笑他们是规范主义的上流社会人物或描述主义的波希米亚派。“怀特亲切地记录他在缅因州的农民生活,写了充满柔情的童话《夏洛特的网》,他真的是一个高傲的、一本正经的人吗?实际上,埃科塞拉节选的段落是非常务实的忠告,而非呆板的说教或对普通人的蔑视。”

    平克说,埃科塞拉把里克夫的立场理解为规范主义的,这是一个“一等一的愚蠢的错误,任何了解里克夫、读懂了他的文章,或只是读了他的标题(‘我们活着的语言的变异和变化’)的人都能看出这一点”。另外,规范主义者所说的规则是具体的语法规则,描述主义者所说的规则是语言内在的模式:如何把声音串成字句,如何把句子组成段落并让别人理解自己的意思。描述主义者的规则无需被写下或记忆,语言的使用者都知道。里克夫是在描述主义的意义上使用“规则”一词,平克是在规范主义的意义上使用“规则”一词。

    平克引申说,《纽约客》一次又一次地挑起“虚假的争论”。“一个以一丝不苟地核查事实著称的杂志为何会发表这样一篇充满错误、不合逻辑的推论和空想的推断文章?这说明《纽约客》的科学报道有问题。麦克唐纳1962年的文章反复嘲讽韦伯斯特词典的科学追求,如采纳量化做法。《纽约客》对科学的态度可称作低度后现代主义,该刊往往把科学家们看做这样一群人:他们相信通过严谨的理论和实验能够提高对世界的认识。而实际上,科学家不过是另一群努力获得权力的人。科学从一种范式变成另一种范式。规范主义者和描述主义者争斗了50多年,并没有澄清理论、增进我们的理解,每一方不过是发动其自己版本的阶级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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