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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品:民族主义与二次元文化的耦合
关键词:民族主义 二次元文化
“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意味深长的国名,是由三个缺一不可的概念共同构成的:代表民族共同体的“中华”、代表社会主义理念的“人民”和代表现代政治制度的“共和国”;这三者的统一体,才是先烈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那个“新中国”。然而,号称“爱国主义动画”的《那兔》,却只是宣扬了一种民族主义的“大国梦”;“兔粉”式爱国者所热爱的“种花家”,却缺失了不可或缺的“人民”和“共和国”。
“我兔威武!”——当接受检阅的方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天安门,当东风导弹的车队携带着核武器的威慑力驶过长安街,许多观看阅兵直播的年轻观众情不自禁地在视频网站和社交网络上用这样一句口号抒发了他们的激动之情。有趣的是,在这些熟练使用互联网新媒体的年轻人当中,“兔”这个常用义项指涉着某种软萌小动物的名词,却充当起了凝聚国族认同的中心能指。造成这种语用现象的直接缘由,在于一部名为《那年那兔那些事儿》(简称《那兔》)的动画的传播效应,以及该动画核心粉丝群的示范效应。
 
这部“军事题材的爱国主义动画”,以其多平台的网络播放和跨媒介的品牌运营,为多个活跃而又相对封闭的亚文化圈子提供了一个趣缘扭结点,成功地将相当一部分“80后”、“90后”乃至“00后”的国家主义者(“自干五”)、民族主义者(“四月青年”)、军事迷(“军宅”)、动漫爱好者(“二次元宅”)、女性向网络文学爱好者(“小粉红”)连接在一起,整合成一个数目可观、声势浩大的“兔粉”群体。
 
关于网络民族主义如何打破“次元之壁”的来龙去脉、《那兔》由网文到漫画再到动画的前世今生,已有多篇文章进行过评述,本文就不再赘述。笔者在此仅聚焦于《那兔》动画本身,谈一谈它对“萌”、“虐”、“燃”三种情感的微妙编码,如何实现了“二次元”文化与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意识形态的对接。
    
那兔——“萌萌哒”?
 
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兔》动画的风格特征,相信多数朋友都会选择“萌”这个二次元文化的常用语。具体而言,这种“萌”的风格尤为明显地体现在“拟人化”手法的运用之上。为“三次元”的各种事物——如国家、省份、学校、学科、食物、饮料、兵器、电器等等——设计拟人化的形象,编织拟人化的故事,是二次元文化尤其是同人文化的一种常见玩法;正如《从<为龙>到<那兔>》一文所指出的,《那兔》在这方面显然是与日本著名动漫《黑塔利亚》以及《黑塔利亚》的中文同人漫画《为龙》的“国家拟人化”一脉相承。
 
然而,与《黑塔利亚》及《为龙》相比,《那兔》的国家拟人化又有着明显的不同,它并不是那种直接的拟人化,而是一种间接的双重的拟人化:先是将各个国家比拟为各种动物——例如,中国为兔、美国为鹰、日本为鸡、俄罗斯为熊,等等——再对这些动物进行拟人化的处理。这种处理过滤掉了二次元拟人化常会带有的荷尔蒙气息,从而凸显为一种非性欲化的“萌”。
 
高度萌化的角色设计搭配翼下之风制作团队色调温暖、色彩明丽的整体画风,使得在官方教学和正统叙事中显得严肃沉重的历史讲述变得活泼而轻盈;小白兔惹人怜爱的软萌意象配上搞笑俏皮(化用了很多网络黑话和“二次元梗”)的角色台词以及小连杀软糯甜腻(在关键时刻又充满正气)的角色配音,为并非“化身为龙”而是“化身为兔”的中国塑造了一副颇为讨喜、充满亲和力的外在形象。而另一方面,这样一派看似天真无邪的氛围,又时不时地与国际政治领域的勾心斗角,以及中国在其中的强硬作风(“我兔威武”)和精明算计(“我兔腹黑”),构成了某种“反差萌”的喜剧效果。
 
不仅如此,这样一种双重的拟人化,还为《那兔》在视觉化的叙事中履行一项重要的意识形态功能创造了便利的条件。在《那兔》中,同一形象的兔子在不同的段落扮演了两个层面的角色:在展现国际关系的段落中,兔子是人格化的中国,他与鹰酱(美国)、脚盆鸡(日本)、毛熊(俄罗斯)等国家-动物的拟人化形象进行着国与国之间的角力;而在涉及具体事务的段落,兔子又是在各条战线上战斗的一个又一个中国人,从国家领袖、学科带头人到最普通的士兵或科技工作者,他们有着几乎相同的外表,彼此之间以“亲”互称,共同守护和建设“种花家”(“中华家”的谐音,在这里是对作为地理空间的中国的昵称)。
 
互联网社交的谐音昵称、电子商务的流行语与二次元文化的拟人化手法的使用,在此共同服务于一项意识形态效果的达成:个人主体与国家主体的“镜像复制”。作为个人主体的“我”与作为国家主体的“我兔”,经由直观的视觉形象建立了直接的身份同一性,这种“兔兔相亲”的共同体图景仿佛乌托邦理念的投影;但这样一幅幻象又是以对于阶级、性别、族裔等维度的遮没作为支撑,以对于阶级矛盾、性别歧视、地域冲突的屏蔽作为前提的,在这里,身份认同的向度只有种族(“兔子”)-国家(“种花家”)。在这个意义上,那种乌托邦的诱惑同时又包裹着去革命化的内核,折射出一种力图将国族内部的对抗性张力彻底抹除的幻想。
 
更进一步说,上述两个层面的“兔子”角色,又对应着《那兔》的另外两种情感编码:以个人主体的牺牲达成“虐”的效果,进而以国家主体的逆袭达成“燃”的效果。
 
那年——“真虐啊”?
 
作为一部单季12集、每集约8分钟的“泡面番”(指的是那种观看一集所花费的时间与泡一杯方便面相差无几的动画片,《黑塔利亚》就是一部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泡面番),《那兔》虽然每集讲述的历史事件各不相同,但多数剧集都共享着彼此相通的叙事程式:前三分之一的时间段主要是以滑稽逗趣的方式“卖萌”,当时间轴行进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开始展开催人泪下的“虐心”,而等到进度条剩下最后三分之一的时候,兔粉的爱国热情将被慷慨激昂的片尾“点燃”,由此完成“萌-虐-燃”的情感过山车。
 
遵循着这样的套路,《那兔》动画虽然情节简单,既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又缺乏别出心裁的创意,却能够凭借“萌-虐-燃”三种动情方式的交替运作,带给兔粉难忘的看番体验。那些承上启下的中间段落在B站(提供弹幕服务的视频网站Bilibili)播放时,往往会有流行的弹幕格式“前方高能”及其变体形式“前方高虐”,伴随着紧跟而来的“虐哭”、“哭了”、“泪目”、“泪奔”等文字,如枪林弹雨一般横扫屏幕,提示着《那兔》向兔粉发出的催泪弹确乎收到了显著的效果。
 
在节奏感良好、煽情效果拔群的那几集《那兔》中,“高虐”的段落主要呈现为两种形态:要么是兔子在艰险的战斗环境中为捍卫“种花家”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要么是兔子在艰苦的物质条件下为建设“种花家”奉献了自己的青春乃至生命。其中的“虐点”不仅在于生离死别之痛,而且更来自于“兔粉”所处的和平年代、丰裕时代与“兔子”所处的战争年代、匮乏时代的今昔对比。
 
在兔粉的感受中,这种对比之所以合乎情理,源自“兔兔相亲”的共同体图景,正是基于种族-国家意义上的身份同一性,今日的兔粉与当年的兔子建立起了强烈的情感联结。而这种对比也令兔子的献身获得了“牺牲”的神圣意味:个体层面的兔子,作为必死的有朽者,因其对于国家层面的兔子的镜像复制,融入了所谓“血脉相连”的国族整体,分享到了名为“不朽”的象征符号。
 
在众多兔粉为之“泪目”的两个“高虐”段落(第四集和第九集)中,已然牺牲的兔子都保持着生前的样貌,仿佛拥有一具超脱于肉身必朽的自然循环之外的崇高躯体,这些永葆青春的牺牲者倾听着来自生者——屏幕上的“兔子”与屏幕前发送弹幕的“兔粉”——的告白,露出欣慰的笑容。在这样的视野下,时间之流就不是作为生命体验的绵延,而是仿佛发生了某种“短路”——过往与当下在此直接连通。从“苹果树可以给种花家的兔子遮荫了”的当下回溯,那年的那些事儿就都被强力意志的历史阐释赋予了积极的意义,为种树而牺牲的那些兔子也就成为当下的兔子“幸福并感激着”的崇高对象,成为兔粉弹幕所歌颂的“永垂不朽的先烈”。
 
然而,此处存在着一个生死攸关的疑难:《那兔》里的这个“种花家”,真的就是先烈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那个国家吗?
 
那些事儿——“燃爆啦”?
 
与一般的动画片不同,《那兔》每一集的片尾都并非动画,而是滚动播放若干张历史照片。这些有意挑选的“三次元”照片会与各集动画以“二次元萌化”的方式所讲述的历史事件形成呼应,配合片尾字幕对照片内容的介绍说明和资深兔粉利用弹幕所做的“历史科普”,似乎是在强调《那兔》的历史叙事的真实性,进而强调“兔子-中国”的对应关系的一致性。与这些照片同步播放的,是《那兔》的片尾曲《追梦赤子心》。虽然画面稚朴的《那兔》并没有《大圣归来》那种“熔岩成甲、挥焰成袍”的“燃向”视效,但Gala乐队激情澎湃的配乐和嘶吼式的演唱,还是酣畅淋漓地传达出了“纵情燃烧”的饱满情绪,将兔粉积蓄的热血情怀彻底引爆。
 
兔粉之所以会产生“燃爆了”的感觉,不仅源自音乐本身,而且源于音乐与动画内容的交相呼应。这首励志性的流行摇滚在另外的语境中或许会被定位在对于个人奋斗的勉励(这首歌曾被选为“2013快乐男声的主题曲”),但在《那兔》的上下文语境中,却无疑充当了集体奋斗的赞歌,因为第一人称“我”在这里同时重叠了作为个体的兔子和作为国体的兔子。正如那句无数次出现在弹幕上的重要台词——“每一只兔子都有一个大国梦”所昭示的,在《那兔》的语境中,赤子所追寻的梦想就是“大国梦”,个体兔子的梦想也就是国体兔子的梦想。
 
对“大国梦”的追求,这正是《那兔》的情节主线:“本片讲述了一群兔子是怎么从种花家一穷二白的时候,通过自身的努力与奋斗,蹬了鹰酱一脸血,并且养殖出了自己的大蘑菇,发展成为蓝星最强五流氓之一的故事。”(《那兔》官方版的内容简介)换句话说,《那兔》讲述的是,众多个体兔子纵情燃烧自己的生命,让国体兔子发展成为地球最强的五大国之一的故事。这种主角通过努力奋斗由弱变强的故事,正是二次元“燃系动画”最经典的情节套路,只不过,这里的真正主角是作为国家主体的那只兔子——也就是兔粉口中“威武霸气”的“我兔”。
 
在《那兔》的叙事框架中,兔子变强的标志性事件是朝鲜战争的胜利(“蹬了鹰酱一脸血”)和原子弹的研制(“养殖出了自己的大蘑菇”);而在兔粉关于现实历史与时事政治的评价标准中,“我兔威武”的标志也主要集中于军事层面的成功和军工领域的成就。虽然语带戏谑,但《那兔》官方版的内容简介依然“诚实”地透露了:它的历史叙事遵循的是一种崇尚强权武力的逻辑;而兔粉也常常在视频网站的弹幕和社交媒体的评论中用自豪的口吻发出这样的宣言:“看到祖国这么流氓我就放心了”。
 
在这个意义上,兔子确实在“动物世界”的“丛林法则”之下实现了由弱变强的逆袭,却并不会对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逻辑构成任何实质性的挑战。而基于这种逻辑的“大国梦”,与先烈们当年所反抗的敌人究竟有哪些实质性的不同?遵循这种逻辑的《那兔》,又如何使自己真正地区别于《桃太郎的海鹫》(日本海军在二战时期投资拍摄的动画,使用了与《那兔》颇为相似的军兔形象)那样的动画?这些都是必须提出的质询。
 
《那兔》局限于军事战绩和军工成就的历史叙述,看似包含了许多“虐点”,其实却规避了难以尽数的创伤和灾难。它试图将充满断裂和冲突的中国当代史整合成一个朝着某种预定目标进步的发展过程,但正如片尾的每一张历史照片都会嵌入一个动画形象所提示的,这种“短路”的历史其实只是意识形态宣传与二次元文化结合而生的一套叙事。在这个意义上,虽然《那兔》最后一集的结尾特意使用了毛泽东在开国大典上的原声,但作为象征符号的“兔子”与作为政治实体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之间,实际上却并不具有《那兔》所试图强调的那种一致性。
    
“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意味深长的国名,是由三个缺一不可的概念共同构成的:代表民族共同体的“中华”、代表社会主义理念的“人民”和代表现代政治制度的“共和国”;这三者的统一体,才是先烈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那个“新中国”。然而,号称“爱国主义动画”的《那兔》,却只是宣扬了一种民族主义的“大国梦”;“兔粉”式爱国者所热爱的“种花家”,却缺失了不可或缺的“人民”和“共和国”。
 
这种双重的缺失是非常危险的。倘若缺失了社会主义理念,那么,即便作为国家主体的兔子如兔粉所言实现了“大逆袭”,即便中国的宏观经济参数和综合国力指标实现了高增长,中国崛起所取得的成果依然难以为大多数的民众公平地享有;“屌丝逆袭”这个词组的流行所反向提示的贫富分化和阶级固化问题,依然会在中国社会严重地存在;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多数人,恐怕也难以在煽情效果退却之后,依然心悦诚服地“幸福并感激着”。
 
倘若缺失了现代政治制度,那么,兔粉高呼“愿我有生之年,得见您君临天下”所祈求的“您”,就有可能会是一个缺少权力制衡与监督的君主,一个对内专制、对外扩张的帝国;“兔”作为国族认同的标签,也有可能沦为同义反复的空洞能指:“我兔”之所以是“我兔”,因为它据称代表了“我们”这些“兔子”的意志,但实际上,“兔子”之所以是“兔子”,是因为他们被“我兔”强制代行了意志。

倘若国家机器的暴力权威变得不容置疑,而普通国民的权利诉求则被置若罔闻,那样的政治状态,绝不会是一个“充满鲜花的世界”。诚然,“关于理想我从来没选择放弃”,但在“继续跑,带着赤子的骄傲”之前,我们需要认认真真地扪心自问:“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值得追寻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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