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现实观与罚款单 - 快评 - 当代文化研究
快评 > 王晓明:现实观与罚款单
王晓明:现实观与罚款单
关键词:北京暴雨 现实观
这是一套非常阴暗的现实观,一套在大量直接间接的失败记忆中滋长、不断为新的悲观经验所强化的现实观。如果这就是社会的主流的现实观,那么,这个社会一定在持续向下坠落,无论GDP的数字多么巨大,都停不住的。
现实观与罚款单[1]
 
 
王晓明
 
 
京城的大水很快就退去了,但若干政府部门的恶劣表现,却没有随着积水一同退出公众的视线,这不,红十字会的官员在承认不该追讨救援费的同时,就又提到了机场高速的收费和交通警察的罚单:“我们的错误是和他们一样的……”公众再次哗然。

我猜想,当打着双闪灯去机场疏散旅客的私家车志愿者一面交钱、一面批评首都机场收费口的职员:“这么大的雨,你们还收钱啊!”的时候,那位职员一定是这么回答的:“领导没说可以不收啊……” 同样,那些往被迫停在路边过夜的轿车上贴罚单的警察,大概也会这么说:“上级没说可以不罚款啊……”

活在今日的中国,这样的话是听得太多了。当载着行动不便者的轮椅被医院保安拦住:“这里不能进!”的时候,当持卡人在银行窗口投诉某项“霸王条款”的时候,当街边菜贩哀求城管不要抬走她的小板车的时候,当被拆迁户要求地方政府制止拆迁公司的恶行的时候,我们都会听到这样的回答:“领导规定的,我没办法!”

这个回答的含义不简单。首先,是将矛盾往别处引:这事与我无关,是领导定的…… 其次,是强调自己很无奈:我不是不同情你,但爱莫能助,你看,领导…… 这两层意思汇合起来,就通向了第三层:一切都是“领导”说了算的,我们都是听“领导”的,你要是能打通“领导”的关节,让他给我发个命令,我什么方便都可以行,你打不通这个关节呢,那我就没办法,你交钱吧……

短短一句话,包含了许许多多中国人对于现实世界的全套理解。在这套理解里,有对于权力结构的清晰的把握,有对于“上下级关系”的透彻的理解,有对于“上”、“下”两方力量对比的悲观的判断,也有对于“是非”和“善恶”一类问题的坚决的排除,和对于“梦想”与“反抗”一类词汇的主动的遗忘……

这是一套非常阴暗的现实观,一套在大量直接间接的失败记忆中滋长、不断为新的悲观经验所强化的现实观。如果这就是社会的主流的现实观,那么,这个社会一定在持续向下坠落,无论GDP的数字多么巨大,都停不住的。

扪心自问,在许多时候,我也是深浅不等地陷在这一套现实观中的。不单我这样经多了促人悲观的世事的老中年人,就是十来岁的小学生,当他沮丧地离开操场、走回自修教室的题目堆里去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淹进了这一套现实观。初生之犊不怕虎,可你看看今天的中国,还有多少不怕虎的牛犊子?

不过,相比其他领域,最深厚地集聚这一套现实观的地方,还是官场。某种程度上,它已经成了官场主流文化的基础,并由此扩散到一切程度不等的“准”官场和“拟”官场,成为无数具有负责之权——哪怕只是看守一扇铁门之权——的官员、“准”官员和“拟”官员的第一信条。只要和这些部门、这些人打过交道的,一定都领教过这信条的厉害,京城的这一场暴雨,不过是再次冲去浮饰,让它毫无新意地凸现一回罢了。

但这是大事情,不能听之任之。从某个角度看,常常正是人对于现实的理解,最终决定他遭遇怎样的现实,归根到底,是人造就现实,而非只是现实造就人,如果大家都觉得现实是不可战胜的,那它就真能永远把我们踩在脚下。

所以,每一个希望享有好一点的现实的中国人,都必须奋起打破这一套阴暗的现实观。唯其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曾——或正在——陷入其中,我们奋起挣脱的行为,就更能给人以信心。正如同官场——无论多么庞大——远不能代表现实一样,我们的这个奋斗清楚地说明了,这一套阴暗的现实观,绝不能代表我们对现实的全部的感受:那些贴在汽车窗玻璃上的荒唐的罚单,不就在民众的压力下,很快被废除了吗?

 
2012年8月  崇明


[1]2012年7月21-22日,北京暴雨成灾,多处水淹,大量驾车人被迫弃车而行,不料第二天其中的许多车辆被警察贴上了违章停车的罚款单(后北京市有关部门承认此做法不当,宣布这些罚单作废);暴雨突降的当晚,数百市民驾驶私家车志愿去北京机场疏散到港旅客,而首都机场高速收费站的职员依然按车收钱;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参与了救援工作,但事后向被救援者索讨每人600余元的救援费…… 本文即因此而作。 
本文版权为文章原作者所有,转发请注明本网站链接:http://www.cul-studies.com
分享到:

相关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