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天为止，人民日报一共发表五篇主题为“我们时代需要怎样的价值”的署名文章，分别批评“精致的利己主义”、“狭隘的极端主义”、“庸俗的消费主义”、“诡辩的相对主义”和“不加分析的怀疑主义”。人民日报是党的喉舌，想看党怎么思考我们时代的价值问题，自然是要听党的喉舌怎么说。可惜的是，喉舌的这番言论，及其面对当前社会现实问题时所采取的批判和思考方式，让人首先想到的，却是与此系统颇不搭调的胡适。
 

当年，胡适在《我们走那条路》里陈说“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是中华民族的敌人，通过教育把它们消灭干净，是我们应该走的路。这便是著名的“五鬼闹中华”。照今天的形势来看，胡适先生指给我们的路，我们还真没有走完。令胡适当年忧心重重的五鬼，还未在中华大地上被真正涤荡干净。可即便如此，新的五鬼又已经冒了出来。可以估计，要消灭这新五鬼的路自然更长，是几代、几十代和千千万万代都要继续走下去的。
 

当然，也有不安心这路的。毕竟一条永远也走不完、总是不断闹鬼的路，不免让人疑心。据说那时陶行知读了胡适的大作，立即讽刺他明于考古，昧于知今，捉着五个小鬼，放走了帝国主义这个大妖精。我们自然不能如陶行知那般武断，一通抢白就浪费了人家捉鬼的好心。毕竟，这个世界上鬼影重重，谁敢说没有？谁又敢说捉鬼无用？
 

我们所能做的，一是确认捉鬼是大事，避免一不小心掉进了怀疑、利己、消费、极端和相对主义……等等各色小鬼的圈套。二是小心当下流行的捉鬼之法。一般说来，乱世往往成就捉鬼最大的合法性，但捉鬼是帮忙维持现状还是清理世界，这是两回事。三是找些自己捉鬼的工具。比如鲁迅，他对鬼是很有研究。用他的话，可以帮忙捉一捉时代价值的鬼。
 

比如，鲁迅说：“据我的经验，这理想价值的跌落，只是近五年以来的事。民国以前，还未如此，许多国民，也肯认理想家是引路的人。到了民国元年前后，理论上的事情，著著实现，于是理想派——深浅真伪现在姑且弗论——也格外举起头来。一方面却又旧官僚的攘夺政权，以及遗老受冷不过，预备下山，都痛恨这一类理想派，说什么闻所未闻的学理法理，横亘在前，不能大踏步摇摆。于是沉思三日三夜，竟想出了一种兵器，有了这利器，才将‘理’字排行的元恶大憝，一律肃清；这利器的大名，便叫‘经验’。现在又添上一个雅号，便是高雅之至的‘事实’。”
 

如此说来，利己、怀疑、相对、消费、极端之类，不过是盘踞在今天中国人价值理想的空榻之上。真正能够驱逐理想的，从来不是它们，而是所谓的“经验”和“事实”。这些“经验”和“事实”，远的近的，大的小的，每个中国人多多少少都有体验。于是，在将这些足以驱赶消灭理想的“经验”和“事实”清理之前，在将那些打造出此类“经验”和“事实”的力量修理改正之前，空空地吆喝驱赶这五个小鬼，难免虚张声势。让人疑心这是要放大鬼跑路，又或是要放出新的鬼来笼络人心，再不济大概是怕担一个不作为的罪名。
 

同一篇里，鲁迅又说：“现在的社会，分不清理想与妄想的区别。再过几时，还要分不清‘做不到’与‘不肯做到’的区别，要将扫除庭园与劈开地球混作一谈。理想家说，这花园有秽气，须得扫除，——到那时候，说这宗话的人，也要算在理想党里，——他却说道，他们从来在此小便，如何扫除?万万不能，也断乎不可!”
 

今天的社会里，“做不到”已经成了“不肯做到”的最正大光明的理由。于是，说小鬼断断没有，是“红肿之处灿若桃花”的庸人，说有鬼要打的，便成了今天的理想家。而恪守那些“经验”和“事实”是绝难清理的，那些指挥打造它们的力量是无从改正的，能捉的只是小鬼们，也就成了今天的理想家的基本特征。
 

人民日报就是这样的理想家。此后，大概还有六鬼、七鬼、八鬼，也未可知。这要看理想家的兴致。当然，理想家最大的理想是要我们和它一同变得如此理想起来。问题是，我们能吗？
 

2012-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