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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磊光:我们想当老虎,但我们是纸做的
关键词:老虎 王磊光
我们想当老虎,但我们是纸做的——记录片《纸老虎》观后王磊光哥伦比亚纪录电影《纸老虎》是一部非常棒的片子,让我们重温了一个革命
      “我们想当老虎,但我们是纸做的”
                        ——“记录片”《纸老虎》观后
                                    
                                              王磊光
 
 
    哥伦比亚纪录电影《纸老虎》是一部非常棒的片子,让我们重温了一个革命的年代,以及那个年代所特有激情。
    “纸老虎”至少有如下两个含义:一是指电影的主人公佩德罗·曼里克·菲格罗亚,他从一个在公交车上做着广告清理等工作的工人,成长为一个拼贴艺术家。电影讲述了佩德罗作为哥伦比亚拼贴艺术的开创者从1934年到1981年那充满传奇和传说的人生经历。二是“纸老虎”直接取自毛泽东的名言:“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这部电影是关于艺术与政治的电影。世界革命,以及共产主义——尤其是毛主义对于整个世界的巨大影响,不仅作为背景而存在,同时也是电影的灵魂所在。以佩德罗为代表的世界青年心中充满了“造反”的念头和激情。
    映后的交流会上,导演路易·奥斯皮纳告诉我们:其实并不存在佩德罗·曼里克·菲格罗亚这么一个人。原来这是一部虚构的传记,一部伪纪录片!但就在这一刻,也许现场的不少观众都跟我的感受是一致的:这部电影棒呆了!因为,虽然我们被欺骗了,虽然佩德罗是不存在的,但那样的年代确实是存在过的,而在那样的年代里佩德罗又是无处不在的。
    略萨说:小说是谎言中的真实。艺术作品中的谎言不是为了造假,而是为了抵达更大的真实。《纸老虎》这部电影以不同人讲述佩德罗的“生平故事”来结构作品,真实和虚构、历史和谎言交汇,它本身就是一部用拼贴方法创作的艺术品。但就是这样一部充满了“谎言”的电影,却让我真正懂得了跟导演一样从那个革命的年代中成长起来的拉美及欧美老左派,为什么会对那个革命年代充满了感情和怀想,为什么他们总喜欢跟世界各地的年轻人讲世界革命,讲巴黎1968。

    但是,他们理解的革命与我们中国人理解的革命是一样的吗?
    我们理解的革命,是要有明确的指导思想和革命目的,有强有力的领导阶级和组织力量,讲究控制与服从,而电影中以佩德罗为代表的造反派,更像是“无政府主义”,更像是盲动,说得不好听一点,他们是被身上某种类似于情欲的“摩罗诗力”所驱使——比如主人公创作拼贴画中的情色和政治,他交往过很多女人却又突然消失,癫痫的突然发作,吸食大麻,以及在电影中扮演食人族“吃人心”等,似乎无不与这种力量相关。仿佛连艺术和爱情都不能将佩德罗他们拯救,唯有通过“革命”的方式才能找到一个个突破口,让这样一种具有破坏性的力量得到一次次释放。
     另外,电影讲述革命的方式与我们也不一样。今天的中国人谈论革命时常常是将其与现实主义、与流血联系在一起,但在欧美老左派那里,他们更喜欢将“革命与想象”放在一起来讲述。这自然与他们对于1968年世界青年同时革命的记忆相关。《纸老虎》的主人公是一个充满巨大能量和奇思妙想的革命者,但他的造反却不是流血式的,他把自己疯狂的才华表现在拼贴艺术中,以及制造各种匪夷所思的行动,以此来反抗资本主义。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情节是:当其他人主张用制造大量假币的方式来引起美国的动乱的时候,佩德罗却否决了他们的办法,相反,他找来大量真实的美元,在上面盖上章子——“假的”,期望以此引起混乱,搞垮美国。同时他还想象着建立一个组织,号召全世界青年都来参加革命。如果说他们有什么目标,那就是“让想象力夺权”,否定一切合理和不合理的权威,过他们随心所欲的那种生活。
    也许在今天的中国人看来,这种迷恋各种思想(斯大林、托洛茨基、毛泽东等等)的教条主义式狂热,甚至连革命分子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在做什么的“革命”,从一开始就不太有前途。但是,他们的“革命”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们表明了人类的前途是有着多种可能性的,并不只是我们今天所正在经历的这一种。
但是,今天的世界已经这样了!而且全世界各个地方越来越朝着“相似”的方向发展。电影的背后,其实埋藏着以导演路易·奥斯皮纳为代表的拉美、欧美老左派对于革命和现实的失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纸老虎》是一部怀旧之作,怀念的是早已消逝的革命年代和革命青春,乃至那种革命的氛围。
     然而,导演真的还原了那个时代,讲述了那个时代的真相吗?
     电影反复讲到人们对于主人公佩德罗的传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谎言,以致大家不再分得清楚哪些是真实的历史,哪些是虚构。影后交流会上,导演也反复讲到这样一个意思:元历史是有其真相的,但不是你所理解的那个真相;历史是建构起来的,没有人知道真相。
    导演的新历史主义观,其实透露出他对于革命的悲观。 虽然,《纸老虎》是一部讲述革命的电影,但重点却并不在于革命到底是什么、为了什么,革命为今天的生活带来了什么,今天的人该如何理解当年的革命。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了,没有本质了。导演更关心的是他在记忆中所建构起来的那个历史。他说:“我相信马克思主义的目标,但是不相信马克思主义的手段。”这个手段到底指什么呢?革命?——巴黎68式的革命?抑或其他……导演没有作进一步解释。

    我的手边恰好有一本法国小说,也叫《纸老虎》,内容讲述的是1968年的“五月风暴”。在正文之前《写给中国的读者们》的文章当中,作者奥利维埃·罗兰说:
    “我曾经是毛主义者……我们那时候反对‘崇拜书本’。我们相信文化革命意味着反抗所有的权力,质疑所有的等级,我们认为对抗共产主义制度里的官僚主义,这绝对是最受大众欢迎的武器。我们那时很天真,年轻人是会这样的,经常。 现在,这段历史在我眼中几乎难以置信的……但是我相信一个作家可以起作用的,特别是:把正在消失的事用生动的回忆保存下来,告诉现在的人们过去是怎么形成的,今天是在怎样的废墟上建立的。……那是一场冒险的生活,其中既有博大的理想主义,也有无知的教条主义,我们想要为人民服务的英雄主义意愿曾经把我们置于可笑的境地。我们想当老虎,但我们是纸做的。”
    一个导演也是可以起作用的,他用自己的理念和方式重构了那段已经消逝的历史。作为同时代人,导演路易·奥斯皮纳(1949年生)跟作家奥利维埃·罗兰(1947年生)的思想,应该有不少相通之处吧?
   “我们想当老虎,但我们是纸做的。”也许,这便是“纸老虎”更深的一层含义。
    1981年,“哥伦比亚拼贴艺术大师”佩德罗不知所踪。他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博物馆门口,他对看门人说他要把自己作为艺术品捐献给博物馆,博物馆当然拒绝了这个疯狂的请求。后来,博物馆里多出一具没有编号的木乃伊,人们便传说他就是佩德罗·曼里克·菲格罗亚。
 
                                          2016年9月22日
 
    (背景介绍:2016年9月21日晚上,哥伦比亚“纪录片”《纸老虎》在上海首映,导演路易·奥斯皮纳第一次来到中国,同观众现场交流。在导演看来,现实中国与他想象的中国是完全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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