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当务之急是喝住他们 - 快评 - 当代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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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明:当务之急是喝住他们
关键词:重庆 经济发展
人类的现世生活并非不可救药。我们应该能喝住大大小小的“通吃”者;也应该能消灭希特勒式的狂妄和贪婪……正是在这样的奋斗中,我们能让自己的存在,整体上重新正当起来。


    先说一件具体的事:德国巴斯夫公司的一座大型化工厂,就要进驻重庆了。

    网上说,这个项目曾在上海谈了五年,始终不能敲定,主要的障碍是:这个厂一开工,就会产生大量含钾的废盐水,就算用大管子把这些水直接排进东海,也一定对周边环境——包括浅海——造成污染,其长期后果,更是难以估量。这些情况,重庆的官员肯定是知道的。与上海相比,重庆承受这个污染的能力更弱得多:海水是咸的,四向流动,可以较快地稀释废盐水,巴斯夫企业在重庆的预定驻地,却是长江岸边的化工区,这里江水平缓,流动性远不如东海,又是淡水,一旦污染,本地和长江下游地区的麻烦就大了!对这个“比较劣势”,我相信重庆的官员也是清楚的。可是,据巴斯夫公司发言人说,重庆政府依然热烈欢迎巴斯夫企业,还大手一挥,承诺“帮助解决”污染问题——这可是胆小的上海政府不敢承诺的!

    为什么重庆政府这么做?

    其实,就在今年,类似的问题已经积累了一长串。比如,1992年苏联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那么恐怖地爆炸过了,为什么日本政府不赶紧吸取教训、收缩计划、至少将可能有问题的核电站统统关闭掉?这样做当然有代价,但与这次福岛灾变后日本社会已经和将要付出的代价相比,小大太悬殊了,日本的决策者一定算得清这笔帐,为什么依然不作为?

    同样,福岛核电站这么恐怖地爆炸过了,为什么中国的官员不赶紧改弦易辙、重新检讨能源计划?相反,除了一度宣布暂停审批新建核电站,老调子很快又高奏起来:先是宣布中国的所有核电站都安全,大家不要杞人忧天,接着能源部的官员出来算账:一块太阳能电池多少钱,一根风翼多少钱,结论是:核能最便宜,应该继续多建核电站!说实话,我不相信这些官员不知道如此算账是很可笑的,且不说官方的账本上,第一页历来都是政治账,而非经济账,就是算经济账,也不能只算建造和维护成本,不算其他成本,官员之所以那么一笔一笔地罗列钱数——我还没见过官员这么细致地在报上公开算账的,正说明其实很心虚。那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干?

    撇开各种局部原因——例如有了大项目,参与的官员就可以捞钱,当然积极鼓吹——不谈,“总要发展经济呀!”应该是最大的理由,是各国各地的决策者,都会大嗓门举出来的理由。事实上,那些你觉得难以理解的做法,也正是从这个粗一想也对——人都要吃饭,钱越多越好,应该发展经济啊——的理由中,一路推论出来的:要发展经济,就需要更多的能源,石油煤炭不够用,就要开发新能源,与风能太阳能等等相比,核能最高效,你看,怎么能不多造核电站?要发展经济,就要吸引外资,创造就业岗位,像巴斯夫那么大的企业,来一家,能上缴多大的税,招募多少工人啊,当然要赶紧拖住,怎么能让它跑到别处去?…… 放眼中国内外,各种类似的推论,正从“总要发展经济呀!”的论断里,源源不断地长出来。

    这就迫使人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总要发展经济呀!”的论断。首先,“发展经济”这件事,中国已经干了一百年,欧美日本那些国家,更是干了一百几十乃至几百年,为什么现在还要继续干?

    “你脑子进水啦?发展经济,是因为经济不——或者不够——发达呀!”

    恕我脑子里继续荡水花:“什么叫经济不发达、或者不够发达?”

    “小学生都知道的呀!GDP太低、钱不够花、住房短缺、汽车太少……”

    问题来了:如果这么理解‘经济不发达’,一旦数据证明钱已经够花了,房子不短缺,是不是就该停止发展经济呢?这不是故意捣乱,有数据为证:2011年6月,上海的官方媒体发布权威数据:上海已经建成——不包括正在建造——的住宅,平分到每个户籍人口,是35平方米,对上海这样人口密集的大城市来说,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住房短缺了吧?可是,在住宅房地产领域,“发展”的喇叭不是依然吹得山响么?另一方面,“蜗居”、“蚁族”、“刚性需求”…… 这些新旧词汇的持续流行,确凿无疑地说明,即便人均35平方米了,依然有大量市民缺房子住。

    看来,至少在许多地方,“经济发展”的真正理由,并不是物质财富不够多,而是这些财富的分配不公平。套用一个官员爱打的比方:当大部分蛋糕被少数人切走、其余人只能分剩下的一小块的时候,常有两个办法可选:一,叫住那少数人:“不行,你们切走太多了,必须退一点出来!”二,把蛋糕做大一轮,让那剩下的一小块,随之稍大一点。因此,如果在那些物质财富总体上并不短缺的地方,依然听到“做大蛋糕”的强劲鼓吹,你就基本可以断定,这地方是不准备叫住那些切走大部分蛋糕的人的。从这个角度,甚至可以说,那让少数人安全地切走大部分蛋糕的社会分配制度,才是经济需要“持续发展”的真正原因。

    我当然知道,这样的赢家通吃的制度,是不容易改变的,经常要流好多的血,才能改过来。因此,如果经济能持续发展,蛋糕不断做大,少数人吃得撑破肚皮,多数人也能一人一勺,那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问题是,蛋糕能不断地做大吗?

    答案其实是现成的:不能。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多,大自然的可用之物,却并不相应增加,地球面积就这么大,大气层就这么厚——有几处还明显变薄了,石油煤炭天然气,挖一点就会少一点。如果人类不断地发展经济,消耗这些不可再生的自然之物——目前经济发展的各种形式,哪一样不是直接间接地如此消耗?地球其实是供不起的。不是在某个遥远的未来供不起,现在就已经在许多——例如臭氧层、淡水和能源——方面供不起了。

    人其实知道这一点。但是,因为太相信那一套现代神话,人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地球不够用了,就计划开发火星,石油不够挖了,就拦江筑坝、造核电站,淡水不够用了,就连堵带截,把别处的水“调”过来…… 可所有这一切,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是错将盐卤当凉茶,老问题没解决,反而造成更多的新麻烦。福岛核电站和密松水电站计划,就是最近的两个例子。君不见美国总统如此告诫中国领导人:你们不应该按照美国的方式发展经济,应该创造别样的模式?这话虽然蛮不讲理,只许州官防火,不许百姓点灯,毕竟头一回明确承认了:人类的经济,是无法像资本主义一两百年来忽悠的那样,无限“发展”下去的。

    人类其实有限得很,以为蛋糕可以持续做大,于是放肆地以此蒙人、或欣欣然安于被蒙,就是这有限的表现之一。

    对我这个年纪的中国人来说,意识到蛋糕不能持续做大,是一件颇觉恐怖的事。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说,共产主义是天堂,在那里,物质财富无限丰富,你需要什么,伸手就行…… 因此,我们很早就融会贯通,将“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这是教科书上的原话,视为自由解放的重要前提。也因此,我们一般都很喜欢“发展经济”这个说法:如果经济——即便它被粗俗地表述为GDP和货币财富——能一直不断地“发展”下去,不就能到达那个“极大丰富”了么!可现在,连美国总统都说蛋糕——当然,他说的是美国式的蛋糕,可这几十年,我们上上下下描绘和相信的,不就是这种蛋糕么——不可能一直做大,那我们怎么上天堂啊?难道说,我们现在得转换脑筋,另辟思路,探索一条在物质财富不能“极大丰富”的条件下,同样争取自由解放的新道路?

    看来真是得这样了。

    顺藤摸瓜,另一件事也必须提出来。上面列出的种种蛋糕足可——或者不能——做大的理由,都是就人类本身来说的,因此,它们实际上暗示了一个共同的意思:如果大自然承受得住,人类是可以向它一直索取下去的。我相信,马克思当年所以放心地将“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列为共产主义的前提之一,就是因为,他判断大自然无限广阔,足以任人取用,更相信人类诞生之后,大自然就成了人类的仆从,理当任人取用。

    但是,这种只从人类需要的角度看世界、看自然的眼光,是不是也得改一改了?

    在地球上,人类是迟到者。在人类出现之前,大地上、天空中、海洋湖泊里,早就有各种生物长久生存。如果它们也有人类今天这种连如厕都要讲究先来后到的意识,它们会怎么看我们?一提起大白鲨,你我都本能地觉得它凶恶嗜血、该当被杀吧?可是,在幽深的大海里,大白鲨已经祖祖辈辈巡游了至少几十万年,像我们人类这种只在最近的一两千年里,才逐步进入深海行渔的生物,是不是该如烈日下扣门讨水的旅人,对大白鲨深怀搅扰的歉意?又有什么资格喧宾夺主、嫌人家碍事,将其描画——想想那些好莱坞影片吧——得凶恶丑陋、恨不能斩尽杀绝?身为中国人,我们对一百多年前那些凭借枪炮优势闯入中国、却理直气壮肆意劫夺的帝国主义者,怀有极深的憎恶,可是,今天人类对其他生物的太多的做法,与那些帝国主义者有什么两样?

    欧洲移民及其后裔大规模灭绝美洲印第安人的时候,日本军队在中国大地上横行的时候,都常常自居为“文明人”。殊不知这“文明”程度的判定,其实大半是依据了杀戮能力的大小,与真正的是否文明,并不相干。从这个角度看,希特勒式的思想,在人类是源远流长、非常普遍的,我们今天只是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在广袤的生物世界里,人类只占一小部分——内,才勉强明白了不能再继续纳粹下去。一到面对其他生物,我们基本上都是希特勒。

    “落后就要挨打”,这是我们自小听熟了的教训,一直都以为是催人自强的真理,可现在想起来,这恐怕正是那些“打人”者发明的鬼话,与“犹太人该进煤气室”,共享同一套逻辑。如果火星或其他什么星球上,真有别种比人类武力更强的生物,它们是不是也可以用我们今天看深海鱼类的眼光,将人类看成某种“原始”、“落后”、数量巨大——有60多亿啊——的自然资源,大肆捕捉呢?当年郑和率领巨大船队下西洋的时候,他深信中国以外都是蛮夷之地,可是,不到四百年,中国人就为这样的无知和颟顸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今天人类竞相“探索”太空,却是否依然怀着郑和式的自大?我们有没有想过,实际的情形可能完全出乎意料,恰似幻想小说描绘的那样,在远处等待我们的,并非另一片人类可以放肆索取的无主之地,而是一个也如我们一般贪婪、却有能力将整个地球都当成无主之地的别类?

    五百多年前,莎士比亚说:“人类是万物的灵长”,在当时的欧洲,这也许是了不起的宣言,但今天,我们却不能继续这么想了。一百多年前,康有为说:“大地八十万里,中国有其一”,我们应该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写:世界八万万里,人类有其一。在康有为所说的“诸天之界”里,人类不过是一个小小过客,即便地球上的生物,也大部分都比人类来得早,可能也比人类走得迟。“老子”绝非“天下第一”,审时度势,恭谦敬畏,才是我们该有的心态。

    或许有人不同意:大白鲨岂能跟人比,它只有生存本能,我们却能思想、有道德,理当天下第一!两千年前,庄子和他的朋友就有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讨论,大白鲨是否能思想,恐怕不能由人类说了算。至于人类是不是有道德,也得看在什么范围里讲。记得一部法国人拍的纪录片,曾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人类灭绝了,世界会怎么样?它的结论是:世界上的所有生物系统,动植物不用说了,就连水和空气系统,都会大大松一口气!记录片有可能表达得太过惊悚,但是,说人类已经构成对地球上所有其他生物系统的巨大压迫,却是大体不错、无人能否认的吧。

    一个大家族,其头号人物力大无匹,却只顾自己吃喝享乐,不惜令其他成员奄奄一息:这样的人物,是不是十分可恶?判断一个人的存在是否正当、是否合乎道德,并不是看他是否自爱,而是看他对他所属的整个集体起什么作用。人类并非独立于世,我们属于地球——姑且把范围说得小一点——的生物系统,也依赖这个系统的运转而生存,这个系统内的任何一个重要部分的败坏,都将令人类彻底覆灭。可是,为了满足一己的需求,我们却对这个系统内的几乎所有其他部分,都严重地榨取和损害,还脑子一根筋,妄想用对这个系统的更严重的榨取和损害,来缓解人类内部的各种矛盾!请想一想,这样的一个人类,能说是有道德的吗?恐怕连能思想都说不上吧!

    当然,人类的这个不道德,是就整体而言的,若具体来看,我们的历史上一直不缺乏有睿智、能反省的深思之士,最近一百年,各种针对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的警钟,更是此起彼伏、越敲越响。可是,这些似乎都挡不住四五百年来人类榨取和损害整个地球系统的愈演愈烈之势,本文开头所举的那一连串例子,就是证明。

    因此,人类正在滑向一种整体上日益不道德、不正当的方向,越是所谓经济发达、资本主义深厚的地方,这种下滑的历史往往越久,不道德和不正当的累积程度也越大。

    怎么办?能止住这个越来越快的下滑之势吗?

    应该能。办法之一——我以为是最重要的,就是更深地向自己开刀,根除我们社会内部的诸种病灶,其中第一个,就是那让极少数人切走大部分蛋糕、却不打算喝住他们的政治和经济制度。正是这种赢家通吃的社会压迫,将整个人类推上了戕害自然、自断生路的悬崖。因此,当务之急,是更大声地喝住形形色色的“通吃”:“不行,你们拿走太多了!”

    另一些看上去不那么恶心、但也因此对人污染更深的文化意识,例如“经济应该永远增长”、“城市化是大势所趋”、“科技万能”、“大自然无限丰富”、“人乃地球之主”,亦该列入被铲除的清单。那些赢家通吃的制度,正有一些极粗的根,深扎在这些意识之中。

    我还觉得,那些将物质生产和供应的“极大”甚至“无限丰富”,视为人类自由解放的前提的乌托邦思想,也当成为放弃、至少是从根本上修订的对象。不如此,就一定会有许多自以为是追求人类自由解放的努力,不知不觉走偏方向,也推人陷入那日益不道德的下滑之势。

    人类的现世生活并非不可救药。我们应该能喝住大大小小的“通吃”者;也应该能消灭希特勒式的狂妄和贪婪,不但面对人的时候,也在面对其他生物——乃至非生物——的时候。我们知道,这两种时候的“希特勒”,从来都是互相滋养的,只要有一个活着,另一个就死不了,彻底根除,绝非易事。但是,两千多年前,孔子便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自励,今天的人类,更该拼命奋斗吧。正是在这样的奋斗中,我们能让自己的存在,整体上重新正当起来。

2011年10月  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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