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会认可,一顿美食之所以美,最重要的因素是其食材,其次才是烹饪的手法。教育之美,最要紧的是什么呢?是美丽的校园吗?是优秀的老师吗?是明理的家长吗?显然,这些都是构成教育之美的因素之一,但最要紧的,是教育的原材料--知识,唯有知识之美可以成就教育之美,缺了她,教育就是枉然。
今天,由于对这一认识的不足,我们的教育在错误的道路上愈行愈远,正如我们对色香味量的追求,使我们的餐桌越来越不健康一样,人们由于过于追逐教育之"物",而使我们的教育越来越没有尊严。
更严重的,作为教育之原料的知识,已经不再是"生态"的知识,而是添加了许多添加剂的"饲料"知识,这些知识冠冕堂皇地在课堂上讲授,在社会上流行,喂养着人们的身体,毒害着人们的心灵。
我把"生态"知识称为在地化知识,"饲料"知识称为全球化知识。
今天,以资本和权力为核心的全球化知识体系已经在社会的各个层面占据了主要位置,从而具有了高度的政治正确和社会正确。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得到了很多,但也失去了很多。从更长的历史过程来看,我们得到的终将失去,而失去的将永不再来。
环境的大面积损毁是一个方面,人文的破坏是另一个方面。在全球化知识体系主导下的发展,强调财富、效率、GDP、成功、进步,却无视发展本身的成本问题。经济学里有"负外部性"的说法,但在我们的发展里,负外部性是被忽略不计的。实际上,正是这种有意识的忽略,使我们的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均处在危险之中。
党的十八大再次提出生态文明的建设问题,强调"五位一体",表明在中央层面上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但全球化知识体系在各层面的渗透已非一日之功,实际上,它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这个社会,大有不可扭转之势。如何重建在地化的知识体系,强壮其根系,繁茂其枝叶,从而在根本上动摇全球化知识体系的统治地位,是生态文明建设首当其冲的任务,也是平民教育的使命。
但似乎,由于知识界已然浸淫在全球化知识体系的温软怀抱中不能自拔,反思的力量阙如,遑论重建在地化知识体系。平民教育的努力意在唤醒,期冀有更多的力量参与到在地化知识体系的构建中来,从而为生态型社会系统的建设奠定可持续的知识基础。
全球化知识与工业文明
正如卡尔·波兰尼在《大转型》中向我们展示的,工业革命以来的社会历史进程,是市场不断脱嵌于社会并最终将社会吞食的过程,与这个过程相伴随的是全球化知识体系的建立。人们逐步对如下的一些观念习以为常:自发调节的市场是最有效率的,是人类经济生活的方向,可以"使人得到世俗性的拯救"[1],因为它不仅可以最有效地把蛋糕做大,而且自然会让每个人都有的吃;这个世界是由强者和弱者组成的,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也是人类的生存法则,生命的意义在于在与同类的竞争中存活下来;劳动力和自然资源只有成为商品才能体现出它们的价值,货币本身也只有成为商品,才能产生更大的价值;社会是围绕市场经济而组织起来的,也只有如此,社会才能实现其使命;科学是社会和市场最有力的翅膀。这些观念已经成为常识刻在人们的脑海中,经过几代人的固化,而成为人类思维的原点。
在这种知识体系的形成、发展、巩固过程中,工业文明作为一种文明形态在世界范围内得以巩固下来。工业文明在各方面呈现的特征,正是全球化知识体系所内含的。在经济层面,工业文明主张大量地生产和消费,生产的目的是满足消费,消费的目的是扩大生产,在这种生产和消费的循环中,社会的物质财富将不断得到增长,人们的生活将不断得到改善;在社会层面,工业文明让物质成为社会的主宰,在人与人,人与自然,甚至人与自己的关系中,物质成为最重要的媒介,人生的目的是获取更多的物质财富,自然在工业文明的眼里,就是一堆可以转化为财富的资源,人本身则是可以创造财富的工具,"社会的自然本质和人性本质转化为商品"[2];在教育层面,由于人是财富的工具,是可以买卖的商品,是一种类似铁矿的资源,是有可能转化成"人力资本"的劳动力,所以教育的目的就是要把人训练成适应工业生产和市场需要的各种劳动力,其特点是标准化、制式化、产业化,学校就是一条工厂流水线,老师是流水线上的工人,学生是经过不同老师的知识原件组装成的产品,这种产品的特征就像同一条流水线上出来的电话机一样,一模一样,没有生命。这正是工业文明的发展需要的人才,尽可能少的独立意志,尽可能高的生产效率。正如马克思所说,人异化为商品,是工业文明最主要的特征。
今天,在全球化知识体系主导下的工业文明的全盛时代,世界上最富有的500人的收入总和大于4.16亿最贫穷者的收入总和;每年,有超过1000万的儿童在饥饿和缺少医疗的状态下死去;全球超过1/3的人群缺少公共服务。在这个知识体系形成的四五百年里,成千上万种动物和植物的物种被消灭了,各地的森林越来越小,臭氧层正在消散,那些长年为白雪覆盖的山头正在消失。这种知识体系曾经许诺每个人都能从经济成长中获利,但现实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全球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口已超过了10个亿,贫富差距不是缩小,而是急剧地扩大了。今天,环境难民已达到3000万,比战争难民的数量还高出一倍,这个数字还在不断扩大。
工业文明的本质是”资本的逻辑",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这种逻辑的起点是市场从社会中脱离出来并凌驾于社会之上。这一逻辑的眼里没有"负外部性"的概念,市场加诸自然和弱势人群的代价是被忽略不计的。要避免工业文明带来的负面影响,就必须在根本上改变这种逻辑,重新让市场嵌入社会之中。
在地化知识与生态文明
吉尔兹在全球化知识以资本为逻辑向全球扩散并被各地尊为圭臬时,提出"地方性知识"的概念,这在很大程度上启发了人们对全球化知识这一所谓"普遍性知识"的反思。地方性不是区域性,这是一种新型的知识观念,它在根本上否定了"普遍性",是对科学等诸领域普遍主义的质疑,同时也是对全球化和现代化对地方性、民族性的侵蚀的质问。清华大学吴彤教授总结了吉尔兹地方性知识的三个特征:它是作为西方知识的另一面存在的;它还指与现代性知识相对照的非现代性知识;它是与当地知识掌握者密切关联的知识。尽管地方性知识的提出具有不一般的意义,但其问题也是显见的,即它理所当然地被当作只能住在小茅屋里的知识,仰头看着居住在高屋华堂的普遍性知识,它是不入主流的,是当地的,是接受保护的小兄弟,同时,它还有一个危险,即"表面上为非科学的认知方式张目,实际上落入'地方'的非普遍性陷阱,为三六九等的知识现身说法"。"从非西方知识入手去论证地方性知识如何补充了普遍性知识,无论如何也不能打破普遍性知识的幻觉和西方理性知识或科学知识的垄断话语地位。"[3]劳斯发展了吉尔兹的观点,他干脆直接屏蔽了普遍性知识,认为根本不存在普遍性知识,如果有,也只是地方性知识转移的结果,一切知识包括科学知识都是地方性知识,其表现为"知识和知识实践的语境性、地方性和索引性"。
综合吉尔兹和劳斯,我愿意用"在地化知识"来表述与生态文明相对应的知识体系,它是地方性知识的升级版,在更高的台阶上俯看全球化知识及其对应的工业文明。它具备地方性知识倡导的多样性、包容性特征,也具备普遍性知识表面上倡导的开放性、平权性等特征。在地化不是地方化,也不是与全球化的分庭抗礼,它是普遍性的,是科学和理性的,也是个体的,是非科学和感性的。实际上,它是什么样子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自由的,没有在资本和权力的牢笼中。因其自由的本质,它更接近常识,接近能够支撑人类可持续发展的真道。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在地化知识是在对全球化知识体系的批判中建立起来的。
首先,在地化知识需要把社会从市场的逻辑中解放出来。在这个方面,卡尔·波兰尼已经做了大量的努力,他分析了17世纪以来市场和社会的演变过程,指出逐利的经济行为是如何逐步地取代互惠的经济行为,并进而把社会收入囊中的。如今,以跨国公司为代表的资本已经渗透到全球各个角落,竞争型市场已基本取代了互惠型市场,哪怕是在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情感、社区、互助关系、手工艺等都在市场的冲击下变得支离破碎。在地化知识需要重新确立社会在引领市场中的地位,市场是为社会所用的,是社会的附属品,而不是相反。
市场逻辑对社会进行侵蚀的第一个表现就是使社会成为"消费社会",其特征是资产阶级以最大限度地攫取财富为目的,主动为大众制造社会需要,"把大多数人训练为精神的乞丐,才能使他们成为消费的机器"。[4]在这种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逐步地被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所替代,社会对商品的强调侧重于它的"符号价值"。"通过电视,消费主义就会利用符号、形象和模拟堆积成一个使人失去稳定的、对现实产生美化的幻觉世界"[5]。
再一个表现是使社会陷入发展主义的泥沼中不能自拔。其特征是资本为了满足其不断积累和扩张的需要,把整个社会拖入发展的旋涡里,这种发展意味着"社区内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密切到松散,家庭从大变小,个人生活从完整到异化甚至'麦当劳化'等一系列逆向的变化"[6],更重要的,这种发展意味着对自然资源无尽的索取和掠夺,意味着全球气候变暖,意味着人类社会的不可持续。
社会的重建需要从消费主义和发展主义的控制下摆脱出来。在地化知识要做的就是把市场的还给市场,把社会的还给社会。生态文明的内涵之一就是市场从属于社会,为社会发展服务。
其次,在地化知识需要重塑人的尊严,使人回归为人,而不是商品。资本的逻辑要求驭使最多的人为其增值服务,这就要求一方面瓦解本土社区的文化,把人从本土社区抽离出来,一方面使人成为市场上待价而沽的商品,成为"劳动力"。财务上的基本平等,共同的价值观,类似的职业,友爱和团结,是本土社区的基本特征,但"社会流动和工业城市标志着跨本土或本社区的资本主义经济不再需要以家庭为核心的传统社区作为维持社会秩序的基础......曾经一度像网一样的社区生活被分裂成碎片,人们的社会关系的内容也日趋单一化或专门化"。[7]社区的概念被市场所取代,甚至家庭也不能幸免,不再有一个个鲜活的有情感的个人,只有被贴上资本标记的商品,不管是人还是物。
在地化知识的一个最本质特点,即是它对人的重新发现,人是懂得爱、有感情、有尊严的,是不能被"物化"的。但人的贪婪本性在所谓"自发调节的市场"的沃土里发酵,人成为贪欲的奴隶,反过来又鼓动市场去吞食更多的人和社会。在地化知识面临的最大挑战恰恰是人心在物质社会的拉扯中日趋败坏的现实,它要使人认识到自己的尊贵和责任,它要使人找回自己。
这就涉及在地化知识在构建生态文明中另一个重要的方面,即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资本的逻辑在把人变成商品时,同时也把自然变成了商品。这是人被资本异化后的必然结果,此时的人放弃了自己的责任,不再是自然的"守夜人",反而成了资本的帮凶,无休止地攫取自然。毫无疑问,当今世界最危险的信号之一,就是自然生态的大面积破坏,在很多地方,已没有修复的可能。
在地化知识具有对自然敬畏的心,在它的心里,自然是神圣的,不管是山川、河流、土地,还是各种能源,人类都应该善待之。但工业化的本质决定了它必须最大程度地去改造自然,从自然中获取工业原料,然后再把工业废弃物排放回自然,自然必须无条件承受双重的破坏。"垃圾问题将会超过能源问题,成为未来人类社会最严重的问题。人类解决垃圾问题的唯一出路在于,走出工业文明,寻找一个新的文明模式--生态文明"。[8]人类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同样源于人的贪婪本性,这种本性受工业文明的催化,而发挥到极致。所以,根本在于,改变文明形态。
在地化知识对市场的警惕,对人和自然的尊重,是生态文明所内含的意识形态,在生态文明对工业文明的角逐中,在地化知识将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因为它是人性的,是讲义务的,是有道德的。
平民教育与生态文明建设
脱离当下的社会基础去谈建设,是不现实的,终将流于空幻。毕竟我们已经上了工业文明的高速公路,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下来的,我们不得不在工业化的高速公路上思考生态文明的建设问题,思考教育的新走向。
我想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有一个方向,即在下一个出口驶离高速公路。我们既然已经知道这条高速公路通向的是悬崖,就没有理由一条道走到黑,最明智的做法是尽早离开这条道。我们很多人仍然还沉醉在工业文明带来的快捷、方便、舒适当中,也能看到它带来的社会人心和生态自然的破坏,但还心存侥幸,以为这些问题都可以在发展中解决,比如我们再建条高铁吧,殊不知,不管是高速公路,还是高铁,通向的都是不归路。生态文明的建设不是通过对工业文明的修修补补可以达成的,必须彻底摒弃之,离开这条路,开辟新路。只要这个根本的方向明确了,我们才有可能在未来社会有所机会。
但在下一个出口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在各个方面做好准备,不管是教育,文化心理,还是技术层面,唯有如此,我们才不至于出了这条高速,又驶进了另一条同样前路幽暗的高速。
准备之一,是文化上的,我们要重塑乡土文化的价值。因为尽管工业化和城市化已经把乡土文化肢解得七零八落,但其灵魂仍在,而这灵魂是我中华民族几千年灿烂文化绵延至今的根基。在乡土文化里,有人们对自然的天然敬畏,有互惠型的经济系统,有守望相助的社区生活,有勤劳节俭的风尚,有朴实无华的道德......一句话,乡土文化是生态文明得以建立的基石,没有了乡土文化,生态文明的建立就将是镜花水月。
准备之二,仍然是文化上的,如前所述,我们要逐步消弭市场对社会的消极影响,把人从依附于物的社会关系中解放出来,建立"社会市场",而非市场社会。这里的关键是,我们要用构成了本土社区的各种基本元素诸如个人、家庭、左邻右舍、手艺、村镇、庙宇或教堂、社区学校等去取代一些跨本土的带着意识形态色彩的抽象概念,诸如,公民、国家、原子家庭、社会流动、城市、大公司、流水线、科学管理、成功等。长期以来,后者在新闻媒介和出版市场占据了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份额,人们的意识逐步被这些抽象概念所塑造,如果任其发展下去,生态文明所要求的完整的具有人性的人将无处寻觅。
准备之三,是技术层面的。我们无法否认技术对人类福祉的有益影响,只是工业化技术的无止境利用正在把其带给人类的福祉归零,在这个当口,我们要思考技术本身的问题。工业化的技术必须逐步被生态化的技术所取代,"对传统的工业化生产方式进行生态化改造,形成生态化生产方式,实现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双赢,这既是生态文明建设的物质基础,也是生态文明不同于其他文明的本质特征。"[9]
上述准备,离不开改良社会的利器--教育。但教育也要有新的方向,它必须与生态文明理念合拍,必须把知识从资本和权力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它是新的教育,是平民教育。
生态文明建设,必须彻底打破工业文明所赖以建立的全球化知识体系,进行经济、政治、文化尤其是价值观等方面的全面根本的变革。在地化知识体系的建设和弘扬在这一变革过程中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平民教育,是在地化知识体系发展壮大的有力保障。
(邱建生,中国人民大学可持续发展高等研究院,中国人民大学乡村建设中心)
注释
[1]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冯钢、刘阳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5页。
[2]汪居扬:《论卡尔·波兰尼的"有机社会"思想》,《理论界》2012年第5期。
[3]吴彤:《两种"地方性知识":兼评吉尔兹和劳斯的观点》,《自然辩证法研究》2007年第11期。
[4]杨伯溆:《全球化:起源、发展和影响》,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80页。
[5]杨伯溆、李凌凌:《资本主义消费文化的演变、媒体的作用和全球化》,《新闻与传播研究》2010年。
[6]同注[5]。
[7]同注[4],第115页。
[8]田松:《工业文化的痼疾--垃圾问题的热力学阐释及其推论》,《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1期。
[9]邓翠华:《论中国工业化进程中的生态文明建设》,《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