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南路北：危急时刻与日常生活
                                          ——来自6.30输油管爆裂现场的见闻与随想

                                                                                                         作者：   两个月亮
     6.30中石油输油管道爆裂事故的漏油点，位于大连市金州新区铁山中路与学府南路交叉路口附近，高安里小区北侧草坪。高安里东侧是大连大学教师公寓，路北是路安停车场（本次事故的指挥中心）；教师公寓的路北是世界著名５００强企业戴尔的厂房。以漏油点为圆心，以一公里为半径，可以将大连开发区一中和大连财经大学圈在其中。如果将这个半径扩大至三公里，则大连艺术学院、大连理工大学软件学院和大连大学也在其中。所以，这次输油管道爆裂事件可以说是由一条与大连北部大学城擦肩而过的输油管道受损造成的。当然，距离漏油点最近的是高安里这个人口密集的普通市民居住区。
    我之所以详述漏油点周边的地理状况，是因为这些本应该出现在新闻报道中的居民区、企业和高校的名字，至今也没有出现。新闻通常以某路段、某高速口、某港口的名字标示漏油点和着火点，这些都是外地记者更倾向于采用的地标概念。他们不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也不可能深入了解发生在某条街的某件事对于周边街区和居民的影响。
关于地理，还有一些需要介绍之处。漏油点所在的街道一度燃烧，但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控制住了。人们热议的着火点不是发生在这里，而是漏油点东南方向直线距离大约2公里左右的河道（由于绕路，着火点与漏油点之间的下水道长达６公里）。这条宽约20米的河道是周围地区下水道的排水口，生活废水和工业污水沿河道下行两公里后就会入海。排水口上方是横跨河道的快轨3号线，原油燃爆和次日发生的脱轨事故，造成了该线路的开发区至金石滩路段在7月1日停运。许多大连居民是因这条线路的停运而了解或感受到事故灾情的。快轨线与辽河中路并行，着火点在路的南侧，路北分别是在建的豪华小区“高城山”和几年前交工的大型高档住宅区“东城天下”。这里的居民可以直接目睹这场熊熊大火。
     以下是从本地市民的角度还原出的事件经过。据居住在高安里的居民W回忆，6月30日晚6点半左右，他在沿小区外围街道跑步时，发现草坪上不断溢出黑色液体。周围未见施工队，只有两位老人围观。感到好奇的W上前与两位老人展开讨论，老人分析这可能是原油，但W当时没带手机，所以继续跑步。晚8点左右，他返回漏油点时，发现整条街已经被消防队围控。W事后推测，消防队的到来大概是因为两位老人报了火警（时间上也吻合）。他说如果没有报警，中石油也可以检测出漏油，但可能不会来得这么快。而在当时，他看到部分居民从小区内隔着栅栏围观，并未产生危险意识，他自己也回了家。
     晚9点半，“东城天下”的居民听到巨响，以为发生了地震，但他们很快就看到了几百米外的熊熊烈火。大火燃起后，守在漏油点的消防车迅速奔向着火点。这场大火是由泄漏的原油流经下水道遇明火引起的。消防人员奋力扑救一个多小时，大火才熄灭。与此同时，留守漏油点的工作人员危险防范意识逐渐加强。次日早6点，W出门办事，8点左右返回小区，此时他看到楼门口贴有一张疏散通知，落款时间是7月1日（靠近漏油点的一栋楼内居民在6月30日晚就被疏散，据说与当地一度发生的小型起火事故有关）。除高安里的居民外，大连大学教师公寓等附近小区居民也被要求疏散。这次疏散的原因是，消防人员检测出地下管道内可燃气体的浓度超标，担心可燃气体达到燃点，引发爆炸，并通过下水管道波及各家各户。因此，指挥中心下达疏散命令的同时，也对该地区做了停水停电停气的处理。不过，事后多位居民反映，当时有不少疏散的居民不明就里，多数居民选择上班，也有不少居民毫不在意，没有离去。他们似乎把政府部门认为迫在眉睫要做的公共事务，当成了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7月1日下午3点左右，作为危险事件的中石油管道爆裂事件基本告一段落，但是在我个人的生活中，这一事件刚刚开始。当时我碰巧提前下班回家，见漏油点所在的铁山中路仍未解禁（7月3日仍未解禁），附近井口开启，站在井口仍能闻到明显异味。两辆消防车正不停地向下水道灌注泡沫等防火材料，附近还停靠着几辆救护车、警车，以及一辆采访车。我用手机进行拍摄，没有被阻拦。事实上，站在消防车边的年轻消防员，还有意站得更笔挺了些。离他不远处，两位中年公安干警正在交谈。我听到他们在感叹：“威胁到人的生命了”，但看到我走过来，他们便缄默了。我向南走到下一个路口，这里也有正在作业的消防车，以及近二十名消防员，个个面色疲惫。我找到其中一位，询问脚下流着原油的下水道会不会爆炸，询问着火点在哪里。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反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我是居民，很担心。他于是告诉我，下水道的危险性不大，不必担心，并指给我着火点的方向。我按他指示的方向一路南行，越走越繁华，心里渐渐犯起嘀咕——他是不是故意指给我回“家”的路？路上车水马龙，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当我走到光申家具城——比较接近新区的商业中心——的时候，终于放弃寻找着火点的企图。我不知道它在哪里，甚至觉得它并不存在，因为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它即使存在，似乎也不重要，因为没人在意。我开始寻思，在危机时刻，真的有必要让人们意识到潜在危险吗？我的难以与人分享的紧张感正常吗？难道我灾难电影看多了？难道我对危急时刻感到兴奋？难道……
     可夜里静下来再一想，又觉得不对了。有一个问题始终像一团黑云一样笼罩心头：漏油的最初几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消防员在寻找、封堵漏油点，原油因此流入下水道，又从排水槽返涌路面，消防员看到后开始向路面的原油喷洒防火材料……，经过这一系列地表防堵，下水道里变成怎样的状态了？从漏油点到下水道出水口这两公里的居民正处于怎样的危险？由此想来，发生在下水道排水口的爆炸，实在是一声及时的警钟。如果没有它的提醒，这六公里下水道附近的几万居民的命运就堪忧了。其后果恐怕要比去年发生在青岛的同类事件严重得多。如果这些不在现场的非专业顾虑显得不着边际，那么值得注意的还有：本次事件可以随危险的过去而结束吗？5个民企人员就能为此事负责了吗？他们是管理层还是靠体力赚钱的民企工人？他们事前是否了解管道的存在？从市民的角度说，为什么小区、厂区和学区的边上平白“出现”一条输油管道，而且是直到爆裂起火才突然“出现”？居民在购房的时候，雇员在就业的时候，学生在报考的时候，是否有权力知道自己身边有一根可能爆炸的输油管道？可如果向社会明确公开输油管道分布图，会不会引发另一种难以预测的危险？所以，事情仅仅是追责这么简单吗？究竟是谁那么需要原油，以至于将大连和青岛这两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变成了油管城市？……我决定再次寻访现场。
      第二天，我终于找到了着火点，还遇到了从北京来访的记者和几位乐于提供信息的市民，但这天最让我有感触却不是这些。在寻找着火点的途中，我一度误入高城山小区。该小区与着火点仅隔一条辽河中路，不难想象，就在两天前的午夜，这座小区必定被冲天的烈焰照得通红。身在小区中的工作人员，大概是以惊恐万状的目光凝望马路对面的火光的吧。如果风再大一点，整座山都可能被浓烟和热浪吞没。但是，仅仅两天不到的时间就冲淡了一切，颠倒了一切。从小区的正门到辽河中路是一条百十来米的迎宾路，这条路上矗立着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钢铁巨人——变形金刚。矗立在马路边的“大黄蜂”足有三层楼高，它的做工太精致了，精致到引得过往行人无不惊叹。我看它第一眼时心里就想，待会儿找到着火点后还要打这儿回，一定要跟它合个影才好。当我携北京记者返回此处时，他表达了相似的惊叹。
     说穿了很简单。开发商不知从哪儿获得了灵感，打算借《变形金刚4》上映，用这个哄孩子的办法留住客户。其用心虽易窥察，效果却十分明显。我亲眼看到一对儿父母带着孩子跟钢铁巨人们逐个地合影。这家人只要过一条马路能见到灾后现场了，但他们没有。那座三层楼高的大黄蜂体表有不少铁片颜色黝黑，看上去像是被火烧过了，但它没有。相反，它就矗立在那里，眺望爆炸的发生，验证火灾的消逝。它的左手边是排水口的上游河床，关于这条河，一个客户和售楼人员聊天时说道：治理得不错啊！沉积了多少年的淤泥，这么快就都清干净啦！这个时候，如果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可以看到一台运转中的机器，正在清理黑色泥沙。没有找到着火点之前，我一度把它误以为它在清理残油。但其实，清油的机器就在离它一百多米的下游，在一片油黑的污水中，干着更加肮脏的活儿。这时，站在辽河中路上的我，突然分不清路南路北究竟是一个世界还是两个世界：路北是一派改天换地的新气象，路南是一条让海鸥无处落脚的油黑的河；与此同时，两台似乎相同的机器正同时运转着。这时，我站在辽河中路上，无数货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只知道它们烧的是什么。

                                                                                                                                              2014-7-4




7月1日下午3点的铁山中路。一辆消防车正在向下水道灌注泡沫，稀释原油。消防车后面的小区就是高安里小区。



从漏油点到着火点，沿途6公里所有井盖都被打开。


奋战了将近一天一夜的消防人员睡在消防车内。
 



7月1日中午，我收到消息，一辆快轨在保税区站出站时脱轨。事发地与输油管道漏油点只有三公里左右。鉴于事发的特殊时间，许多人最初听到这些消息时都有所猜想。现在来看，这两个事件纯属偶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