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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小茗:作为镜子的居家植物
关键词:植物 城市 幸福生活 社会公正
这个小小的阳台和在此居住的植物,片刻也没有摆脱这个城市运行的逻辑,而是把我们这座城市得以运行的更为完整的逻辑,生动地演绎了出来。如果说,这方小小的阳台空间不过是城市空间规划和房地产市场的结果的话,那么,为大多数人所接受乃至追求的“居家生活”,就不过是由现有的城市逻辑所规定,并由“城市”、“工作”、“自由”、“自我”之间一系列的紧张关系不断赋予意义且持续增值的一个领域。在这里,自由和规定,从来也不构成真正的敌手。
1、城市的住客
 
    如今,人们已经越来越感觉到,生活在城市,尤其是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对人来说,这也许是近十年来,由房价飙升、空气恶化和食品安全问题而来的新发现。对植物来说,却从来如此。
 
    这是因为,自现代城市诞生以来,植物在这一人造空间里的生活方式,不外乎两种。一是遵循人类的指令,更具体地说,是遵照城市规划、园林设计以及绿化养护者的指令,在其规定的空间里安家落户,并按照这一时刻人对植物的需求和审美标准,摆出姿态、发挥功用。以这种方式生活在城市里的植物,从一开始就被派定了责任和义务,被牢牢固定在某一岗位之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规规矩矩地活着。
 
    另一种植物居住于城市的方式,则是完全的不请自来。对它们来说,城市既不是区别于乡野的特殊空间,也就不是什么迁移的禁区。只要落在适宜的环境之中,便要生根发芽,全然不管是人还是别的什么物件对这一空间的使用和支配。于是,不明来历的植物总是无视既有的城市规定,一不留神便自顾自地生长起来。对城市管理者而言,“杂草”是它们简易而统一的名字,“除之而后快”是条件反射式的态度。
 
    与此同时,因为城市里居住着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居民,植物也获得了介于两者之间的居住方式。那就是,既不属于整齐划一的规划设计,也不属于随遇而安的自发生长,而是住到了每家每户的客厅里、阳台上、院落中。和每一个城市里的普通居民一样,它们是高楼大厦里固定的住户或暂时的房客。其中的一些被严格地要求和细心地照料,人对待它们的态度,和城市管理者对待景观植物的态度并无太多的差异。而另一些则近乎野草般地生长,不拘形式地发挥自己的生命力,除却被固定在阳台这一狭小的空间之外,并无太多违反天性之处。
 
    不难发现,植物的这几种生存于城市的方式,和人在城市中的生活状态,颇有几分类似。那些被派定了工作岗位的景观植物,正如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了稳定工作的人们。它们每天按部就班,勤勉努力,维持着城市的正常运行。而那些不请自来、随遇而安的植物的遭遇,则与为数众多漂泊到城市的打工者们相仿。它们既无法觅到固定的工作,又居无定所,总是被城市管理者视为不断流动、不守规矩因而难以管理的异数。
 
    当然,谁也不会永远处于紧张的工作状态,流动和居住也并不那么容易截然相对。当城市的运转总是需要人们不断在工作与休息、流动与居住之间频繁转换之时,一种相对更为容易和轻松的生活状态也由此凸显,那就是如阳台上的植物那样的“居家”生活。如果说在其他类别的城市空间中,人们总是需要去适应和扮演某种角色,以便符合社会的法则或要求,那么,卸下所有的重担、做回自己,则是“居家”最让人向往和倍感舒适之处。就此而言,“家”已经成为人们最为珍视的生活领域。它不仅是这个城市里唯一属于自己、别人无从干预的自由空间,可以让人得到真正的放松和休息的场所,更是获取生活甚至于工作意义的重要源泉。
 
    无论是工作着的植物的成就感和不自由,还是“杂草”们居无定所的不安和忧愁,我们都并不难以理解和体会。而当“宅”这个词越来越流行,青年人越来越愿意宣称自己喜欢“宅”在家里的时候,人们,尤其是青年人,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则是对住在阳台上的植物们这种“居家”状态的羡慕、赞同和向往。
 
    只是,住在阳台上的植物是否真的那么轻松而惬意?它们所过的,是否就是人们想象和向往中的理想生活?这恐怕要先打上一个问号,问一问居家植物们自己的意见。
 
2、居家的植物
 
    在我家的阳台上,就住着这么一堆大大小小的居家植物。它们各有各的来历。有些是最早一批的住户,比我都更早入住这个单元。因为它们的任务是打扫战场,吸收装修后的毒气。当初入住时,只是小小的几株,现在却是很大的几棵了。有些是别人送的,原本散居在不同的房间里,目的是要祝贺乔迁新居,美化居家环境;可是我嫌搬来搬去太麻烦,每次让它们晒完太阳之后就懒得再搬回去,一来二去终于统统集中到了阳台上。还有一些,是节假日里和家人一同逛花鸟市场的收获。讨价还价,把开得正茂盛的盆栽带回家,别有一种乐趣,仿佛买回家的是和那盆栽一样欣欣然的一段新生活。只是,大多数时候,“我的新生活”要么只是好看上一阵子,就变得萎靡不振,要么带回奇怪的虫子,在阳台上繁殖,传染到其他植物的身上,让人大为头疼。
 
    如果说我家阳台上的植物们对目前的生活有不少看法的话,我猜它们的第一个看法一定是关于我的。毕竟,每天人模狗样之外的那些形象,一律被它们看在眼里。当然,作为同一屋檐下的居住者,它们和那些楼上楼下的人类邻居不同。它们不会和我唠叨房价的涨跌,也不会和我攀比家装的舒适程度,更不会和我抢车位。只是,一旦抛开这些现实的标准、世俗的谈资,它们究竟会怎么看我呢?于是,当我重复着浇水的动作,看着它们新抽的枝芽,或者不无遗憾地把枯死的植物清理出去的时候,总是禁不住会想:如果能够开口说话,哪怕是《指环王》中“树人”那样缓慢的交谈,它们会对我说些什么?它们会怎么看待我们之间如此相似的在城市中的生活境遇?或者,想得更远一些,当城市里所有的植物,它们之间传递着特殊的信号,以我们所不了解的方式交谈的时候,又在发出怎样的问候和对这座城市的满腹意见呢?
 
    估计住在我家阳台上的植物,当它们看着眼前的这个只会浇水的家伙的时候,一定倍感无聊,顿时感到毫无共同语言。因为这个家伙总是忙忙碌碌,窝在家里的时候,也很少去阳台上走动,只知道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到目前为止,她对自己阳台上住着的植物,还有不少叫不出名字,只是糊里糊涂地和它们住在一起。浇水施肥,也总是拖拖拉拉,既不准时,也不科学,全凭自己拍脑袋的一厢情愿。更糟糕的是,对阳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抽芽、开花、长虫,甚至枯萎,她总是后知后觉;对着日渐枯萎的枝叶或突然长出的小虫,她永远束手无策,只会拜托老天爷或等待奇迹;而对着突然绽放的花朵,又一味大惊小怪,拿个手机拍来拍去,传到网上炫耀一番,仿佛这是自己的功劳。其实,对于整个生长的过程,她一无所知。与其说她是居住者,不如说更像一个长期住在这里的观光客,更为准确一些。
 
    明明是我的家、我家的阳台,是我花了好几万才买下来的“私人空间”,却被一堆不知名的植物称为观光客,这着实令人尴尬。不过,它们说的却也没错。作为一个养花人,我真是很不合格。除了浇水和放几粒化学肥料之外,我就什么也不会了。又因为懒得学习,就连浇水和施肥这两项技能,也不是很精通。和我的父母辈不同,对于照料花草这样的事务,我既缺乏观察学习的兴趣,也没有太多的耐性和时间。
 
    这或许是因为,今天的人活得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更为忙乱,也更为混乱。植物生长的时间系统和人类社会的时间系统,早已不再匹配,甚至于毫无关系。当反季的蔬菜和水果占领了餐桌的时候,这便是人类企图摆脱植物时间的日常宣言。至此,人类设定的时间系统独立出来,成为唯一的判断标准。而当整个世界都放弃了植物乃至动物的时间系统,专注于人类自身的设定之时,人和它们之间也就只剩下了最肤浅的种植和咀嚼的关系。每天阳台上那五分钟的浇水时间,不过是这样一种浅关系的最直白的表现。这并不是我对植物有怎样的意见,而是在如今这一套人类的时间系统中,始终保持着浅浅的关系,已经成为维持各种人或事之间关系的基本方式。而这恐怕便是我家阳台上的那些植物和我感情不深,略带鄙视的终极原因。
 
    人当然会对这样的浅关系感到不满足,也知道会因此错过很多美好的生活瞬间。不过,这样的不满或损失,不是我们早就习惯了的吗?因为看起来,在人为自己设定的时间系统中,总是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去做:忙着事业、忙着为自己和家人赚钱、忙着还贷,还要忙着放松和娱乐自己……。当整个世界都是如此匆忙的时候,也许只是停留这么片刻,便可能要和这个世界的速度失去联系。要想所有的愿望都得到满足,希望所有的事情都心想事成,那是太过高企的生活要求。在这座城市里浅浅地生活,也许并不会减轻生活艰辛的程度,但至少可以让我们不抱那么多的等待满足的幻想,让日子可以更顺滑地过下去。这不正是城市教给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哲学吗?
 
    更何况,单从阳台上的植物来看,这样的浅关系以及支撑在其背后的生活哲学,似乎也并没有造成什么太过严重的后果。毕竟,即便被如此漫不经心地照料着,阳台上的植物们还是住得那么欢,并不因为受到忽视或怠慢而失去生活的兴致。正是这种生活的兴致,让人忍不住地惊讶和羡慕。比如,它们中的有些,一年到头,总是忙着开花,并不考虑这样的美是否有人赏析,又会被人如何地利用。而另一些则在大好的阳光里恣意生长,大有铺天盖地之势。所有图片上那些温文尔雅的家庭观赏植物,那些看起来小而美好的芦荟、仙人球或者薄荷叶,一旦在阳台上住下来,便约好了似得疯狂生长,丝毫不考虑身材比例的美观。每当看到那么小小的一个盆子,那么一点点缺乏营养的泥土,便可以生长出如此张牙舞爪的植物时,你就不得不佩服它们对生活的热情,已经完全到了自说自话的程度。当然,还有一些,因受不了有一搭没一搭的照顾,日渐枯黄;可若不急于把它清理出去,而是再等一等,它们便又重新开始泛绿。这让我不禁对植物的生命力有一种奇怪的迷信,仿佛季节转换之下,略有几缕阳光,少许一点的水分,它们便可以孕育出新的生命的希望。尤其是,每当它们又长大一圈,冒出新芽,而我手上那些永远在匆忙中赶做的事情仍是一团乱麻,毫无进展的时候,更是如此。毕竟,生活在植物的时间系统之中,可以永远那么不紧不慢,既不赶着去哪里,也没有什么确定的必须达成的目标,但爆发出恣意而持久的生命力,却足以让忙乱而慌张的人类感到羡慕和羞愧。
 
    也许,正是这样的羡慕和羞愧,增加了我对“顺其自然”的信念,也对城市总是要求植物或人遵守规矩的那一类态度越发不满。在我看来,和如此旺盛的生命力相比,人在生活这件事情上没有丝毫的特权,也不具有支配植物的能力。这是因为,单就“顺其自然地生活”这一点而言,阳台上的植物,要比住在单元房间的人,更像是城市生活所要求的理想类型——不听命于任何人,自发地好好生活。而当人越是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里,没有哪一个地方是真正的无主之地,也没有哪一块地方可以让人恣意妄为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生出这样的愿望。那就是,在这个城市里,为阳台上的植物们创造一个真正自由的居家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既没有发号施令者,也没有制定规则者;既不必担心因为“野气”而被驱逐,也不必听从任何一个人的指令而生活。只要有阳光、泥土和水分,就可以发挥所有的能量,恣意生长。
 
    于是,为了贯彻这样一种“顺其自然”的理念,将自己和那些发号施令的管理者真正区别开来,除了浇水和那几颗必要的化学肥料之外,我从不对阳台上的植物做任何的干预。既不像那些喜欢植物的人那样,执着地为它们拗出自己才满意的造型,也不为它们修剪枝叶。在我看来,尽管这样的人是真的喜爱它们,也为此投入了不少的时间,却也因此以“美”或“爱”的名义,获得摆弄它们的资格。正如这个城市的拥有者总是以整洁、秩序乃至安全的名义,要求所有的人都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地生活一样。这些都未免太过自大。
 
    对生活在这一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房间里的我们来说,这又何尝不是我们希望获得的属于自己的居家生活:既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时光,也是想怎么舒展就怎么舒展的灵魂和躯体。这样的憧憬,显然不仅只属于我一个人。
 
    在不久之前的一套关于都市青年居家生活的问卷中,有一道有关“最喜欢并希望出现在自己家中的场景”的问题。有意思的是,在十几个列出的选项中,中选频率最高的并非“两三知己围坐在客厅,喝下午茶”或“一桌丰盛的家庭晚餐,父母子女一起用餐聊天”这一类充满家庭气氛、经常出现在广告中的生活场景,而是“舒服的沙发,想怎么坐就怎么坐”这一只关乎自己、几乎算不上是憧憬的小要求。这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试想,如果这座城市的广告商们,在推销他们的商品时,一律只是讲一个孤零零的个人的故事,在推销房产时也始终宣传一个只属于一个人的“家”,那么他们的生意一定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没有一个人,会为了自己一个人“舒服地坐在沙发上,想怎么坐就怎么坐”的理想而掏腰包。这不仅是因为这个理想毫无难度,更因为它始终只关乎一个人,对终究是要生活在家庭和社会里的人来说,缺乏足够的吸引力。然而,吊诡的是,正是在追求更舒适的家庭生活的过程中,人们被这座城市以及它所要求的一切按部就班的生活模式,耗尽了精力。下班回家,能够在舒服的沙发上想怎么坐就怎么坐,反而成了这一追逐理想的过程中出现的最终要求。如果说,在紧张而忙碌的城市生活里,这样的片刻松弛都变得如此困难,那么希望阳台上的植物可以任性而为,也就成了某种情感的投射或转移。
 
    于是,尽管它们对我并不满意,尽管我对我自己的生活也颇有微词,但正因为如此,反而给了我按照浅生活的哲学和“顺其自然”的主张,继续照料阳台上的那些植物的基本动力。只是不知道,倘若阳台上的植物们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是否会赞同这样的移情呢?
 
3、向光性的秘密
 
    终于有这么一天,我突然“听”到了它们对这些主张的基本意见。这一意见表达得如此直白,让人猝不及防。
 
    事情是这样的。本着阳台就是植物的领地,我对它们从不干涉,只为其提供水和养料的原则,阳台上的植物一直热热闹闹地生长着。架子上的一盆瑞香,也是如此。从入住阳台的那一天开始,它便颇为适应这样一种顺其自然的生活,不断抽出新芽,定期开出米色的小花,让整个阳台都弥漫着醉人的香气。和那些买回来不久就变得枯黄的盆栽不同,它已经是这阳台上最老资格的住户之一了。我对它也最是放心。只是因为怕总有一天它长得太大,以至于头重脚轻,从架子上一头栽下,才想到要为它换个花盆。这个想法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总也没有时间真的去做。等到有时间把它搬了下来的时候,它已经在那架子上自由自在地生长了近三年。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眼前的这盆瑞香,不再是架子高处时的那副繁茂的模样。相反,因为所有的叶子都朝着一个方向生长,俨然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对一棵植物来说,它的这副模样,着实夸张,仿佛因为什么事情,真心生气,就要夺门而去一般。于是,照着老习惯,拍照上网,告诉大家:
 
我家阳台上突然出现了一盆“怒气冲冲”的瑞香。
 
没想到立即有朋友回复道:
 
这有什么呀,我办公室里有一盆疯狂的吊兰。
 
经由这样的提醒,我才发现,何止是一盆怒气冲冲的瑞香。在我家的阳台上,所有那些从不挪动、任由其自由生长的植物,一旦换一个观看的角度,便都会像这盆瑞香一样,表现出平时积攒却隐藏起来的疯狂情绪,一律都是剑拔弩张的模样。
 
    看着它们的斗鸡造型,突然觉得,阳台上的它们,不仅和渴望着居家的人们类似,也因此和另一种普遍的精神状态相仿。那就是,从某一个角度看来,大家都是努力奋斗、欣欣向荣,一派和谐景象;可一不小心换一个角度,哪怕只是遇到让座、排队、停车这样的小事,一言不合,当事人便会突然变得怒气冲天,决意要斗出个你死我活来;尽管平静下来时,谁也不会真的认为那些引起争执的事情,有哪一件是值得拼命的。于是,每每遭遇这样的爆发,人们便不禁感叹,为什么会这样的近乎疯狂的愤怒?如果说个别人的行为只是他个人修养和际遇的问题,那么当这个社会不约而同地愤怒起来的时候,我们究竟如何解释这样的怒气冲天?
 
    对阳台上的居家植物而言,它们的疯狂和愤怒,并不需要特别的理由,因为向着阳光生长,不过是它们的本能。尽管植物的这种向光性,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闻,但在刻意保持阳台上生长的自由秩序之时,我却彻底忽略了向光性的存在。或者说,在植物的生长里,我最终注意到的,只是那些我愿意注意的部分——旺盛的生命力、活活泼泼的生活兴致、与人完全不同的时间感觉,却忘记了,无论是这样的生命力,还是兴致本身,便不过是光合作用的结果。
 
    显然,和瑞香一样,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们,也有着相类似的向光性。当然,在这里,阳光不过是一个有些粗陋的比喻。如果说,人总有着向往美好的令人感到幸福的生活的本能的话,那么,此处的阳光不过是社会对于好生活的基本定义。然而,和植物相对单纯散漫的向光性有所不同,这个社会对于什么是美好而令人幸福的生活,有着格外细致、甚至于严刻的规定。并且,在大多数时候,这一规定实际上从不曾真正给出什么是幸福生活的定义,而只是旁敲侧击地告诉你,什么样的生活还不够美好和幸福。对人的这种向光本能,鲍德利亚曾讲过这么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一群美拉尼西亚土著被天上的飞机搞得心烦意乱,因为这些飞机总是从他们头上经过,却从来没有降落在他们的领地上,这让他们很不满意。经过对白人机场的观察,土著们发现,飞机总是落在那些有照明物和引导物的地面上。于是,土著们便依样画葫芦地行动起来,将地面精心布置一番,不仅划出一块有篝火照明的地面,还用树枝和藤条搭出飞机的样子,然后便耐心等待飞机着陆。飞机当然不会来。不过,鲍德利亚笑话的却并非这些无知却充满想象力的土著。相反,他要嘲讽的是,在消费社会之中,人们追求幸福生活的方式,与摆出了树枝和藤条就以为飞机会降落的美拉尼西亚人,如出一辙。在城市生活里,人们摆出和享用各种各样的物,以为这些物(房子、汽车、家电、服装、电玩、化妆品……)可以吸引幸福降临到我们身上。毫不意外地,和飞机一样,幸福并不因此降临。但在这一追求幸福的过程中,生活的压力倒是与日剧增,无聊、忧郁、焦虑、不安全感、屈辱感、不幸福感、暴力……,更是接踵而至。
 
    在今天看来,鲍德利亚的笑话,仍显太过乐观。把生活在城市之中被商品包围,被幸福之光所引导的人们,比作美拉尼西亚土著,恐怕是高估了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勇气和想象力。更可能的的实际状况倒是,即便摆出了琳琅满目的物品,也从未有人真的相信幸福就会因此到来。只是,较之于这样的不相信,另一种更为根深蒂固的信念是,如果没有这些物品——没有住房和汽车,没有漂亮的衣服和鞋袜,没有新型的手机和电脑,那么幸福一定不会来。
 
    至此,现代城市人和美拉尼西亚的土著的共同之处,从来也不在于他们的天真,而是在于他们总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才有可能免于不幸。于是,更加老于世故、却也更趋于消极的“免于不幸”的生活方式,构成了城市生活的本能,催成出了人们对“居家”的热爱。这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相对于辛苦的工作、难以达成的理想、咄咄逼人的物品、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一个越来越毫无要求的舒适的“家”,成了人们获取自由、免于不幸的最后场所。
 
    乍看之下,这样的向光性并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这样的一种追求自由、免于不幸的生存本能,一旦被固定在城市这一被高度管制和分割的空间之中,便和阳台上的植物们的向光性一样,一步一步走向它的反面。
 
    对住在阳台上的居家植物们来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尽管在阳台这一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它们看起来是自由的,但任何阳台总是从属于某一栋固定的建筑,有着它的朝向和位置。也就是说,此类居住在阳台上的自由,恰恰是以被牢牢地固定在了城市的某一个点上不得移动为前提条件的。在这样的状况下,只是一味地向着阳光自由生长,而对这一自由的前提毫无自觉,其后果必然是:日积月累之下,看上去是在不断地生长和兴致勃勃地生活,可只要转换一个角度,这样的生长和生活,便显出畸形而愤怒的面向。人们常说相由心生,那么对植物来说,它们的这副模样,便是它们真实心境的写照了吧。
 
    对于那些热爱着居家生活的人们来说,也是如此。在今天的社会之中,人们对公平公正的社会流动越来越失去信心,“拼爹”和“*二代”成了最直白的概括。作为城市的一员,却始终缺乏参与城市生活中公共事务的机会,只能坐等官员们的觉悟和由此而来的“改善”。每天的工作,总是被金钱直接衡量而缺乏别的价值标准,生活的意义被迫收拢到私人生活之内。在这样的时刻,退回到自己所能把握和创造的“家”,从“家”中获取工作和生活的意义,乃至个人的存在感,这本是要在这样的城市生活中努力、免于不幸的本能反应。然而,和阳台上的植物如出一辙的是,如此被催生出来的对“居家”的向往和热爱,一刻也没有摆脱过城市为这一居家的自由所规定的前提条件。这还不仅仅是指使“居家”成为可能的那些物理条件——一间属于自己的住房、一辆可以让自己和家人更“自由”移动的小车、一堆可以让自己的“家”更有安全也更舒适的物品,更是指在这个城市的运转逻辑之中,支撑着这些物理条件的一整套机制——房地产市场的运行,城市空间的分配和控制,等级化的消费模式以及越来越严格的自我管理方式。于是,一件颇为吊诡的事情就是,人们越是对城市生活的公共价值失去信心,希望退回到自己的小家之中,在其中找寻生活的意义,这一对居家生活的追求,这种企图免于不幸的向光性,就越是使得人们企图躲避的既有的城市逻辑以及支撑它的一整套制度和物质生产模式,更为有效地维持和运转下去。
 
    就此而言,无论是相对被动地“宅”在家里,由网络和快递解决一切外部事物,还是相对积极地“居家”,在家居广告中不断寻找居住的灵感,努力DIY出自己的生活,都不能真正解决这其中的矛盾和困扰。而这一由向光性所持续制造而非缓解的矛盾,留存在人们身上最为具体而鲜明的印记,则莫过于普遍的无来由的愤怒。在这里,愤怒并不来自于别处,只是来自于人们总是企图拒绝承认,在追求幸福的这一向光运动中,实际走上的不过是一条貌似繁茂实则越来越不可化解的死路。
 
4、阳台之外
   
    显然,这个小小的阳台和在此居住的植物,片刻也没有摆脱这个城市运行的逻辑,而是把我们这座城市得以运行的更为完整的逻辑,生动地演绎了出来。如果说,这方小小的阳台空间不过是城市空间规划和房地产市场的结果的话,那么,为大多数人所接受乃至追求的“居家生活”,就不过是由现有的城市逻辑所规定,并由“城市”、“工作”、“自由”、“自我”之间一系列的紧张关系不断赋予意义且持续增值的一个领域。在这里,自由和规定,从来也不构成真正的敌手。相反,它们更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因为只有人们始终保持着这样一种热爱自由、厌恶规定的情绪,并据此做出自以为是的向光性的选择,那么,城市便能按照现有的逻辑更顺畅地运作下去。
 
    对阳台上的居家植物来说,向光性的本能无从改写。因为它们不可能了解在阳光和水分之外,真正规划和管理着它们,甚至于决定了其命运形态的那些人与事。然而,居住在城市中人们,却与此不同。这是因为,人区别于植物之处,不仅在于有能力去把握和改写那些既定的外部条件,同时也有能力改造自身对向光性的理解。至此,只要看清了“居家”在整个逻辑中的实际位置,所谓的“免于不幸”的向光性,便有可能就此改写。毕竟,在这座城市之中,对“何谓幸福”的定义,最终掌握在大多数人手中,城市生活和幸福之间的实际关联,也由大多数人的实践真正成型。
 
    最后,还是回到我家的阳台上。
 
    换盆后的瑞香,再也没有搬回到架子上。我把它转了小半个身子,企图利用它的向光性,慢慢改造这副怒气种种的嘴脸。然而,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这样的改造似乎并不怎么成功,它依旧是那一副随时打算夺门而去的表情。这或许是因为,到了这样的时刻,我家的阳台对它来说,实在是太小太有限了。永远定时定点的阳光,有一搭没一搭的水分和养料,已经无法真正扭转它的面貌。
 
    好在我并没有失去信心,仍然等待着它的转变。只是,一边等待,一边感到作为人的幸运。毕竟,对瑞香而言,它大概再也走不出我家的阳台,只能在这里慢慢疗伤。而我却是可以一步跨出去,不仅替它,也为自己看看阳台之外的世界,找找别样的自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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