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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川:寻找英国工人阶级
关键词:英国工人阶级
作者娓娓道来,讲述了一个在英国追寻工人阶级的故事。这个故事由历史与当下组成,作者希望在老牌帝国主义国家的历史与当下中找到对于中国“世界工厂”的启迪。工人阶级的骄傲,似乎随着全球分工的到来而荡然无存;利物浦码头上的游魂与曼彻斯特街边建筑上镌刻的姓名,如何与中国工厂里的工人相联系?探寻的脚步不能停歇。“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文化,没有我们的文化就没有我们的未来。”--孙恒的话,是最好的注释。

寻找早期英国工人阶级

赵川(上海“草台班”负责人)

 
(一)

2009年7月第一次去曼切斯特城,是去参加一项艺术节活动。闲暇时在城市里逛,走过一排排今天尤显高大的老早的红砖房子。它们有着些特别的气息。我渐渐意识到这些房子和街道,它们见证过这座城市曾作为主力,参与并带动那个重要历史段落。现在,那个时代已经走进昏沉历史,但世界早已在它全面而刻骨铭心的影响之中。无数的棉花、纱锭和布料,夹杂着煤炭、钢铁,崭新吐出白气的蒸汽机,最早开进来的火车,停在最早的火车站,忙碌着的最早的产业工人,最早的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所描绘的“一无所有”的无产者,以及,那时尚在青壮年的马克思、恩格斯本人,这些都曾从这几条街道和几排房子前出现。

后来,在曼城科学及工业博物馆工作的策展人亚当.达博给我的信里,他这样信手拈来地描述这些街道、房子和工业革命时代的曼切斯特。

“......国王大街有一段时间也是英格兰银行的所在地,这很能说明曼彻斯特当时所处的地位。它的位置在离大街顶端一半的地方,标志是一个蓝色的匾牌。顺着国王大街右边再往前走,有一条通道叫保罗莫尔,它通向昌塞利广场和布斯大街。在这边的角落,有一座建筑物,门楣上依然有“格勒格兄弟公司”的字样,那是格勒格兄弟纺织品工厂的总部。

因为赵川对政治的兴趣,我建议,你跟曼切斯特图书馆馆长(我想应该是迈克尔.鲍威尔)预约一下。那个图书馆坐落在丁斯盖特的远端,就在大教堂花园的旁边,并且是著名音乐学校的一个部分。马克思和恩格斯曾在那儿开始汇聚他们的思想,并发展他们的政治理论,最后走向了马克思主义。

我还建议短时造访一下安可斯,特别是红山大街和罗西戴尔运河两岸周围的街道,就在大安可斯大街的那边,靠近皮卡迪尼。安可斯是世界第一个工业区,从十八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展起来,那区的大街都是按照格栅式排列的。尽管最老的厂房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但其中还有两家现在还保留着,那就是A & G Murray和McConnell & Kennedy,都是曼彻斯特最早的工厂。这个地区的一些街道名称都与拥有纺织厂的家族有关,从中可看出他们的传承。

曼彻斯特周围的整个运河网络,都是运输原材料──煤炭、棉花、铁矿等,以及批量运输成品的关键所在:桥水运河(Bridgewater Canal)从北边而来,进入市中心,与这个网络连成一体。你在卡塞尔菲尔德的博物馆附近,仍可以看见一片运河盆地,这算是一个例子,那儿仍有早期的商业仓库。不过,这条运河绕着城市有很多河段。这个地区铁路的起始站分别是利物浦和曼彻斯特。它于1830年9月开始运行,既载客,也运货。博物馆所在地的建筑物都与这条铁路线相关,无论仓库也好,货棚也好。世界现存最老的客运火车站,一般都是这样。

在圣安广场,现已成了剧场的原皇家交易所也很值得一看。你应该可以进到建筑物里面,感觉一下主要交易厅层的大小,目前已只有它截至1940年时的一半那么大。现在的这座建筑物是第三个交易所,是11000个交易商的聚集地,主要做棉花和其他纺织品的生意:它相当于一个股票交易市场。靠近屋顶的交易板上,还可以看到最后一天,即1968年12月31日的棉花交易价格。

还值得从宫殿剧院,沿着惠特沃斯大街,散步去皮卡迪尼。这个地方的建筑物,以及沿着公主大街的建筑物,大多都是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作为棉花仓库建造起来的,最近才改成办公楼和公寓大楼。一些建筑物上依然有迹可寻,可看出大型装卸门、地下室通道、建筑物外面的吊车或升降机等,而且通常都有给人印象深刻的面对大街的招牌。

牛津大街的圣詹姆斯屋与宫殿剧院在同一边,比较接近圣彼得广场,这从十九世纪最后几年起,一直是棉布印花工人协会的所在地。而在大街对面,几乎跟它面对面的,是一家主要制造商图托尔.布罗德赫斯特.李的总部。

牛津大街站的入口在你左边,这时,你可沿着惠特沃斯大街,朝迪恩斯盖特走去,然后,在左边第二条路口,你转个弯,沿路而行,进入剑桥大街。左边的建筑物现在是学生住的地方和私人住家,但从前都是纺织厂,属于休.伯莱。他是一位显贵,后来成了曼彻斯特的议员。过马路,到右边,就是麦金托希纺织厂所剩的余部。在建筑物的旁边,还可以看见墙上印有Dunlop/Macintosh的字样。在这儿,查尔斯.麦金托希和休.伯莱从1824年起,就开始商业制造硫化橡皮(麦金托希)布雨衣。

唐人街的几条大街上,也有许多建筑物都曾是纺织品仓库,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和七十年代生意衰落为止。这时,华人社区在市中心地区落脚。不过,在此之前,华人社区在曼彻斯特地区由来久已,它连接着远东与曼彻斯特的纺织品贸易。

皮卡迪尼和唐人街附近,波特兰大街的不列颠饭店始建于1856年,也于该年开张,是当年最大的单门独户式仓库,它的业主S & J Watts是一家纺织品商家。请注意,它的建筑风格十分华丽,每一层风格都不一样。

在迪恩斯盖特的约翰。赖兰兹图书馆的建造者,是十九世纪后期最富有的纺织品制造商的遗孀。她当时就住在斯特勒福德的朗福德霍尔。她有很多重要收藏,这些藏品在她去逝后还得到继续发展。

机械学院的大楼在公主大街101号,工会大会1868年的第一次会议就在那儿召开。当时,纺织公会是组织得最好的。人民历史博物馆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先是建在了那儿。只要到它现在的所在地,即斯宾林菲尔德的左岸看一下,就能有助于你把工人权利和工会活动的背景关系理清楚──不过,我建议,你把焦点放在纺织故事上,可以阅读一些有意思或比较相关的书籍。

市政厅是纺织业给曼彻斯特及其周边地区带来财富的象征,短暂访问这座大楼应该是可以的。你可以看看石柱上雕刻的棉花和棉桃,以及地板上的蜜蜂马赛克。在整个曼彻斯特,你都会注意到蜜蜂这个象征物──街头护栏就是一个例证──蜜蜂象征工业。

要想获得往对昔时光的印象,这并非那么容易,但去萨尔福德码头造访一趟,可能是有意义的。那里是曼彻斯特运河终点处的萨尔福德码头,始建于1894年,为的是让曼彻斯特摆脱利物浦,取得独立的海上通道。尽管这个码头在内陆35英里处,但它依然是一个有规模的港口,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集装箱化,导致航船比以前大得太多。萨尔福德码头的娄里艺术馆,展示了许多娄里的工业绘画,通过他的作品风格,或能感受到二十世纪工作和城市生活的气息。在运河对岸的帝国战争博物馆,亦即特拉福德公园,是世界第一处工业地产的发端之地。它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发展起来,在接下去的几十年中,有了巨大改观......”
 
在亚当的邮件里,曼切斯特这些街道和房子边,工业革命曾是它的家常事。这座因纺织业的兴起,位于英国工业革命核心位置的城市,也是与之相随的种种社会变化的现场。许多走过这些房子和街道的人中,据说一度有高达八万人,在那里的圣彼得广场聚集起来。1819年8月16日,广场上发生了英国历史上著名的“彼得卢惨案”──当时人们要求改革选举制度,废除谷物法和取消禁止工人结社法;激进政治领袖H.亨特被捕,以谋叛罪被判刑;广场上的暴力镇压造成11人死亡,包括2名妇女,400余人受伤。在生产和生活发生了变化的现场,人们因希望更多社会变革而惨遭政府杀阀和镇压。

在我曼城之行的两年后,遇到一位来自曼切斯特的年轻工业史讲师。他说,哈,你没有从某条街走到某条街然后在走到圣彼得广场吗?他每年带都会带着学生们走那么一趟。他说那是条工业革命之路。那时,我已不是个偶然路过曼切斯特街头的人。想着是呀,这条路最后走向了惨烈的社会运动现场,而那里面一定埋藏了什么样的必然性吗?

当年,曼切斯特因为是世界规模最大的绵纺织品生产地,而繁荣富庶。它的原材料棉花,来自美洲奴隶种植园,纺织成品随英帝国的殖民和贸易,流向世界各地。它因此最早被叫做“世界工厂”。如今,在曼切斯特,原来的重要产业全都垮掉了。那些工业移去了海外劳动力更为便宜的地方,比如中国。而中国,现已是当之无愧的世界工厂。

有不少人相信,中国也在经历一次工业革命。我们的工业(革命)史专家,相信哪天也能如数家珍地讲起,哪座城市、哪片工业或高新园区里的哪些技术、品牌和工厂,它们如何如何。但大家真的能无愧吗?只要有人挣到钱就行了吗?因为伴随了“世界工厂”生产力的,是劳动密集型的产业生产模式,尽管它仍是今天世界经济和民生的重要基础之一,但从在英国西北部诞生之日起,就弊端丛生,恶名昭著。它的早期之恶,在恩格斯1845年写就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有详细描述。而中国能无愧地解释,我们是在一种怎样的基础之上,延续着“世界工厂”的历史?在“彼得卢惨案”之后来到曼切斯特的恩格斯,写出了他的檄文,更重要的是,从这片血汗工厂之地开始的劳工运动、社会运动之火,随后也跟了资本主义的全球化,甚至比它的全球化更快燎原,最终燃烧起大半个地球的斗争烈焰。这些因工业革命和现代社会的到来,而带动起的社会变革的思想和实践,它们的成败,跟今天中国的“世界工厂”有着怎样的前后关联?

我本人并不是上述社会和历史问题的专家或研究者,但在中国响声巨大的社会变迁中,也没法不被带动和思考。那年夏天在曼切斯特街道上的感怀,像蜻蜓点水,随后却泛起一圈圈涟漪。作为民间戏剧组织“草台班”的组织者和戏剧编导,我当时正有心学习欧洲纪录剧场式的戏剧方式。因此联系起来,想着能不能做一类开放式的戏剧,在观众面前,将那些问题进行现场的、真实人物参与的讨论,激活历史与现实的关联和批判,也期待或能启迪将来。

后来几年,这个想法一直在脑子里盘旋,不时跟人聊起,也象是在等待更好的深入契机。
 
(二)

2010年冬天某个晚上,在一个嘈杂浑浊的地方,我经人介绍,跟从英国来的剧场朋友宙伊.斯凡德森见面。她要我讲讲我们草台班搞的社会剧场。后来借着余兴,我也讲起我的曼切斯特之行,讲到对世界工厂的感触和联想。宙伊当时正在剑桥大学做戏剧方向的博士后研究,也是位剧场导演。她对我讲的源自曼切斯特的想法,表示出浓厚兴趣,并希望参与或能有机会合作。但直到2012年夏初,我靠申请到一项小额资助,才得以前往英国,真的开始为此题目做实际的前期调研。因为那笔资助相当有限,我也通过宙伊安排,在剑桥大学做讲座,以获得些在英期间的住行便利。这算投石问路,期待着可能会有的历史回声。宙伊成了我的英方协助者,我在英国造访的不少人都是由她帮助联系。

在前往英国之前半年,我已开始读E.P.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潘毅等的一些书,并留意相关书籍、报章资料。汤普森的书看似丰富、生动,但如没有掌握足够背景知识,读起来相当费劲。同时,我也去过国内的私营工厂考察,甚至邀来上海、北京一些对此话题感兴趣的朋友开讨论会。他们有做媒体的、文化学者、工人NGO机构成员、歌手、网店小业主和艺术家等。我们讨论相关问题,也商量可能使用的戏剧方式。

2012年7月初的一个早晨,我已来到英国,经伦敦转车去曼切斯特。一路上,成片宽阔、舒展、柔和的田园从车窗边滑过。中国未来的新农村,就将是眼前那样:整齐大田、机械化作业,进行着产业化的农业生产?想起我们进城务工的农民,当今世界工厂的生力军,他们作为农村的重要劳工力,已日渐被城市抽空。而眼下,制度使得他们不能真正脱离田地生存,也没法敲碎中国城乡间的壁垒,真的成为城市工人。
 
(三)

再次来到曼切斯特。那天是周末,晚上是欧洲杯决赛,尽管天气阴沉甚至微有小雨,市中心街道上仍人流如织。我从火车站出来,往北穿过皮卡迪尼花园边的喷泉和女皇像,往西走过改造成了剧场的皇家棉花交易所,走去预定的廉价旅馆。
在旅馆,他们说要下午三点后才能入住。我只好拖了行李折回街上。我错误地估计英国北方的入夏天气,白天在剑桥只需穿一件汗衫,在曼切斯特却象是要加上一件皮夹克才行。我裹上随身带的所有衣服,一个人缩了脖子,穿过大大咧咧亢奋着的人群,去找人民历史博物馆。欧洲杯,人民历史,我不尽有些别样感受。

人民历史博物馆不是那种庞然大物似的博物馆,虽有几层,却算不得大。它的展示很出色,线索梳理得简明扼要,又处处充满细节和与参观者互动的设置。我想它好,是它并不摆出一副文献馆架子,而是在积极地试图与观者沟通,与观者在一起。 

一块展牌上写着“秘密社团:在十八和十九世纪早期,有技能的男工组建工会以改善劳动条件。工会便是这些社团搞的。但这些社团是非法的,只能秘密聚会。所以,嘘!不要告诉任何人。”在这些文字旁边,摆设出近似原尺寸的,当年男人们秘密聚会的场合。E.P.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中的很多文字描述,在人民历史博物馆里,因插图、肖像、照片、实物和模型装置,变得具体、生动,甚至会有某种现场感。

在那里,我感受到的另外重要的一点是,即便伴随着工业革命带来的种种遭遇、变迁和不公,工人运动并不单独存在或成立,它的权利意识,身份形成,是与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英国争取选举权等的社会政治运动联系一起,或互为一体的,比如著名的“宪章运动”。虽然很多时候方向并非一至,却是同时共生的。
从博物馆出来,又去到市中心的皮卡迪尼花园边。等我吃完饭,街上已空无一人。这的确是欧洲杯决赛到来的时刻。曼切斯特现在更以爱好足球闻名于世。

第二天早上冒雨去一家华人机构,也是宙伊联系的。他们主要做当地华人的社区服务。主持者王女士讲,曼城一百五十年前就有华人来到,但他们主要是跟了来开布厂的工厂主做仆佣。她感慨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她来到曼切斯特时,这里能看到很多工厂,无数的烟囱和工人,现在都没有了。后来她开车带我出去,顺带指给我看一处保留下来的,十九世纪工人使用的公共澡堂。

 
(四)

下午,在科技博物馆,我看到1847年改造成的完全使用蒸气动力的纺织机械。原来英伦的纺织机械,尤其在进入规模化的生产以后,多以水力为主要动力。所以那些工厂得建在水源便利的乡村。这给原材料和成品的进出运输带来巨大不便。以蒸汽机取代水力,在当时并非因为蒸汽机是更好的动力,而是蒸汽机使得生产能在城市里集中进行,令产销更为便利和有效率。这造成了农村人口大量涌向城市,促进了城市化和工人阶级的最初形成条件。

我在科技博物馆等来了馆里的工业史专家亚当.达博先生,随后由他带了去曼城郊外的奎瑞班克,看一处老纺织厂。同行的还有另一位纺织史专家。我们坐亚当的车前往时,外面下起雨。从市区到奎瑞班克,靠现在便利的公路系统和方便的汽车,也要大半个小时。想当年,如又遇到这样天气,想必一定颇费些周折。

亚当一路开着车,一边讲起当年工业革命从英国开始,因为此前英国已有自己的工匠和私人经营传统,还有农业基础和国内市场。同时,英国拥有铁矿、煤矿等矿产资源,还出产麻和羊毛,水利条件也有利于用作动力或运输。大英帝国航海和殖民地的拓展,十八世纪开始的银行业的发展,人口和需求的增涨,都大大推动了工业革命的发生和发展。

那个时代,尽管很多人会认为自己的主业是农业,但农耕是季节性的,人们在农闲时间就转动纺轮,用羊毛纺成毛线,织成毛衣。当新的原材料出现时,原先的那些纺织技术已相当普及和就手。棉花是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开始小规模地运到英国。之后有人开始试着发明适用于棉花的纺纱机械。1769年新的纺纱技术第一次得到突破,新机器能够纺百分之一百的棉,它奠定了启动工业革命的基础。早期的纺织作坊由水力带动,分散在农村。从1774年起,人们开始考虑使用蒸汽做动力,在克服了一些技术难点后,十九世纪的头十年里,采用蒸汽动力的第二代纺织作坊开始逐渐移入城市。那里有便利的劳动力资源,和近在咫尺的燃料供应。至此,产业开始增长,曼切斯特也逐步成为纺织业中心,并带动英国西北地区的整个产业。从那里大规模生产出的布料,价廉物美,销向世界各地。

棉花最早从中东和北非等地进口,直到1810至1820年前后,美洲殖民地产的棉花才逐渐成为英国棉花原材料的主要来源。棉花在美国种植园简单加工后,就运来英国用于纺纱、织布和印染,然后再出口。当时曼城的那个交易所,控制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棉花交易。英国的棉产品百分之九十是用于出口。这体现了英国西北的棉纺织业在整个世界经济中占据的重要地位。美国南北战期间,原材料供应中断,使得英国西北部很多工厂的工人失业。然而纺织业从业者,仍然大多支持主张废奴的美国北部省份。这就是为什么曼切斯特中心地带,会有一座林肯雕像。这一点也可从林肯的演讲词中看到。那座塑像底部就有这篇演讲词。

在十八世纪中期,贵族掌握着英国的大部分土地,剩下的土地可由农民自由耕种收获。但贵族势力逐渐增强,慢慢夺取了这部分公共土地,使得农民无法再以传统农业为生。农民开始流向城市,在那里寻求活路。而碰巧那时廉价原材料的进口,城市的扩张,经济的膨胀,以及机器的发明,都同时发生着,这为为英国的工业革命创造了条件。在那之后,产业步入自行发展的轨道,同时促进了人口增长。十九世纪上半页人口呈几何倍数地增长,增长势头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所有这些因素,它们相互联系,相互作用,造就了那些快速变化的时代。

亚当平稳地开着车,讲述也十分有条理。他不止简述曼切斯特棉纺织业与工业革命的关系,也说起对英国纺织产业发展的整体理解。他说纺织业二十世纪前期在这个国家达到高峰,然后逐步下滑。因为当其他国家开始他们的工业化,他们来到英国,都试图以英国为样板进行复制。从德、法,到美国,到日本和中国。这些国家越来越有竞争力。他们起步时劳动力成本低,并且很多有自产的原材料。纺织业在其他国家发展起来,大都得到国家保护,这保障了他们一定的市场份额。英国纺织业的市场占有越来越少,在二次大战期间还能保持一定水平,到1945年颓势已很显然。没过几年,纺织业在英国已不是个大规模的产业。当传统纺织产品的外销市场下降,英国开始发展无纺技术,比如尼龙、化纤等,但市场占有已不再是以前的水平。1959年政府推出补偿政策,希望工厂业主能花钱投资更先进的设备,但这时为时已晚。

我们一行来到位于乡间的奎瑞班克老棉纺织厂。那是座巨大的城堡一样的老房子。这座工厂从 1784 年一直使用到 1959年,都由乔治家族经营。并且一直到最后,它都是一座以水力做为主要动力的棉纺织厂。它在1976年已改建成关于历史的工业博物馆。亚当曾在这里工作多年,所以十分熟悉情况。

那座巨大的厂房,当然不是一天建成。它经历了漫长的从逐步扩大,到后来渐趋萎缩的过程。它的鼎盛期大约是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前后,最多时有四百三十四人在里面工作。建筑内部分了很多层,从占了主要面积的各道纺织工序的工场车间和动力设备,到库房,到管理部门。今天,作为一座陈列馆,它试图从各个面向,展示那座工厂在旧时代里的生产方式和工作环境。各道工序的纺织设备,水动力和稍晚加入的蒸汽动力,都小部分开启着,有人操作并可回答提问。我跟了亚当穿过一条条低矮过道,走进包裹在那座大房子里的各种生产劳动场所,想象那时巨大的机器声响,浑浊难闻的空气,以及生产压力下劳动者的忙碌脚步。

这种早期的工厂很多分散的农业地区。跟后来在城市的工厂不同,在农村的要给工人提供住宿。同样,如果失去工作,工人也就失去了住所。所以,要是周围没有其他工作机会,这些厂的劳动力供给就会相对稳定。奎瑞班克棉纺织厂的工人部分来自周边及邻近地区,也有来自较远的教区。在当时的英国,各地教区有义务照看教区内的穷人。比如有些教区和工厂达成协议,将自己那里的孤儿或者贫苦孩子送到工厂做五至七年的学徒,以解决他们的生计和教育问题。当年,作为稳定劳动力资源的手段,工厂都收学徒。学徒期满后,这些孩子也都掌握了一定的行业技能,成为产业里的熟练劳动力。但如果中途工厂不再需要这些学徒,孩子们又会回到教区。所以有时教区宁愿把他们送远一点,希望他们没法回来。工资低廉的学徒工,占到当时产业劳动力的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与整个产业相互依赖,在产业经济里扮演着重要角色。1837年“学徒法”设立后,基本禁止了学徒工的招收。这迫使雇主不得不提高对雇工待遇。但这一切都是由之前的学徒机制发展过来。类似情况的纺织厂曾经遍布整个英国西北地区。

从1789到1837年法令废除学徒制之间,这家工厂最多时有近一百名学徒工,居住在专门的学徒宿舍。这个专门安置学徒的地方,外面有菜地,里面是学校,顶楼是宿舍。他们男女分开,每一两周会有医生来检查健康状况,费用由厂主承担。学徒从七岁开始,十四至十六岁后就搬到一边成年工人居住的村子里住,然后成立自己的家庭,养育孩子。

这种乡村工厂,工资会比曼切斯特城里的工厂少。不同工种间的工资也有差距。当时,工资也不像现在有合同来固定,而会随棉花价格的波动而浮动。但工厂坐落在乡村,对工人来说也有实际好处。一方面工厂提供食宿,因此拿到手的工资都可以随意支配。乡村工人住宿的小屋前有一小块地,可以种植些蔬菜,食用剩余,还可以拿去交换或者卖掉。总体而言,奎瑞班克工人的生活状况,比在曼切斯特城里的城市工人似乎要好。那时工人家庭里的孩子,从五岁或七岁开始就会在工厂里帮活。妻儿老小,甚至整个家庭三代人,可能都会在工厂里工作。那时没有退休制,只有老到干不动了。

亚当介绍在奎瑞班克老棉纺织厂,工人之间常在食物等日常生活上相互帮助,工厂主说起来也较为体恤工人。这里的厂方在政府出台相关法令之前,就为工人组织不同的俱乐部活动,并提供一定教育机会。这主要出于宗教原因,因为他们属基督教非改革派中的唯一神教派,相信每个人都应该得到提升自己的机会。另外他们发现提高工人待遇,提供一定教育,会对工厂营运有好处,工人也较少惹麻烦。那时不同地方的工人已有沟通交流,他们也逐渐会在不同的工厂之间做比较。

当年的工作环境,与现代标准相差很远。漫长的工作时间,极短的休息间隙和极少为工人服务的设施。那时每家工厂的情形也不一样,乔治家族不同于其他工厂主,奎瑞班克棉纺织厂只开一班。但在1847年前,那一班长达十三个小时。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奎瑞班克棉纺织厂里的一个普通上班日子,是从早上五点半开始,至上午八点半有十分钟的早餐时间,至下午一点有半小时让工人们回村子吃午饭并赶回的时间,至五点半可以不离开机器喝杯下午茶,到晚上八点工作结束,除非还需要加班。另外,这些工厂都有些维护管理秩序的手段,打骂是常事,还有在耳朵上挂重物、罚钱或加班等。

纺织厂的工作压力大,劳动的重复性很高,加之噪音、灰尘、气味、闷热,工伤事故发生频繁。事故会导致工人失去手指、胳膊或甚至丧命。工伤通常发生在一天劳动快要结束的时候,大多因为疲惫。如果伤势不重,基本伤情得到处理后就需要回到工作岗位。但如果受伤严重,或致残,亚当告诉我们,当时工厂还是安排了些保障办法。比如让工人定期缴纳一些款项,满一定期数后可以提走,有点类似今天的养老金。但总的来说,即便是比较好的工厂主也不会负责照顾工人一生。奎瑞班克棉纺织厂建起时,并没任何监督工作环境的相关条例、标准或规定。到十九世纪,大量的工人示威和运动,从破坏机器,到宪章运动,推动着工人权利的发展。政府通过了一系列的法规以改善工作环境,尤其是保护妇女和儿童。有记载,乔治家族在1835年到1836年间,因违反工厂条例,被罚了十二次之多。到十九世纪中期,熟练工工会已逐步被承认,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并取得了合法的政治地位。另外,纺织厂里的噪声严重损害工人听力,但直到二十世纪中期,工作导致的听力损伤才开始被关注。在那之前,人们只会认为这是个人选择问题。

奎瑞班克看来没有发生过显著的劳工运动。乔治家族的被认为是较为温和及通情达理的工厂主。然而亚当也指出,在这么长的岁月里,一定会有各种劳资矛盾。遗憾的是,工厂的记事和对事情的描述,大多掌握在工厂主手里。我们今天能看到的资料,基本来源于他们,而绝少来自工人一方。因此,我们很少了解到任何激烈的纷争和冲突。也许没有,或者根本早就被遮蔽或改写了。

离开工厂,亚当带我去看当年的学徒宿舍,及比邻工人们住的村子。前尘往事在眼前和脚下的黄昏细雨里,沉寂,湿漉漉,有一点泥泞。
 

(五)

第二天早上,来到曼切斯特的厄威尔河边,走过曼切斯特的大教堂,再走几步穿过一小片公共绿地,边上是一处僻静院落,那里就是曼切斯特的恰尚姆音乐学院。走进学院古旧的石头门洞,我到了恰尚姆图书馆。这座图书馆始于十八世纪中期,是英国最早的公共图书馆。图书馆内倒处是哥特式的石拱窗和久经岁月的木质桌、椅、柜子和楼梯。在这个像哈里波特魔法屋一样的地方,我见到了馆长迈克尔.鲍威尔先生。他从深深的一排排锁起的书架中走来,手上拿了一大串钥匙。他说你从中国呀,我给你看马克思当年在这里读过的书。他打开一个柜子,捧出一堆书。
恩格斯1842年被父亲派来曼切斯特棉一家父亲拥有的纺织厂工作,据说是为了消除他头脑中的激进想法。几年后,他根据亲身的观察和相关资料,写出了《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845年在莱比锡出版。同年夏天,马克思从德国来到曼切斯特。他是专程来读书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恰尚姆图书馆里阅读,推进他们的研究工作。那些书基本上是古典经济史学著作。鲍威尔馆长说,这也大致也开始了马克思从黑格尔、从哲学向经济学的转向。我问馆长,是否是因为曼切斯特是劳工阶级的重镇,这吸引来了马克思。鲍威尔馆长十分有把握地说,不是,我肯定马克思是为这些书来的。当时除了大英博物馆,这里是当时仅有的,有着这些有意思的经济和政治类图书的免费图书馆。

我跟了馆长走进里边一个小阅览室。在一处有一张大桌子和两排长椅的窗洞前,他将书全都留在桌上。他让我慢慢看,然后出去忙他的。这里桌子够大,光线够好,是这间房间里最佳的阅读处。后来,去利物浦遇到莱娜和葛瑞,我才知道这阅览位置原来有点来路。这些书大都是十七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的英国经济学著作。它们被重新装订了封面。其中包括一本《穷人的状况》(1797年版),是关于十一世纪以降底层人们的生活状况,记载着不同时期的工资等等。还有《对公共收入和英格兰贸易的讨论》(1698年版)、《政治运算论文》(1699年版)、《对英国社会中上阶层人士责任的调查:从他们的社会地位、职业和雇佣情况》、《政治经济文献》、《家园和平、对外战争论文集》(1704年版)、《国家的描述:来自曼切斯特周围30至40个工厂》(1795年版)等。我走前,鲍威尔馆长看着桌上的那堆书,说可惜马克思是位很好的读者,没在书上留下任何记号。我们倒希望他留下点什么,那怕是铅笔印都好。

在人民历史博物馆,有一些简明的文字介绍早期社会主义及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意味了每个人拥有所有的东西。两个生活在英国的德国人:卡尔.马克思和弗德里奇.恩格斯提出了这个想法。社会主义思想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成长,1900年一些社会主义团体帮助组成了新劳工党。”“社会主义是生产、分配和交换的集体所有制。(每个人拥有所有的东西)。马克思和恩格斯是根据在曼切斯特开展的研究,发展出了这一理论。马克思主义影响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劳工阶级政治。/十九世纪晚期马克思主义对大众的吸引力是有限的。但是它确实带来了几个小政治团体的改革。”
 
(六)

离开曼切斯特,坐火车来到了利物浦。我住在老码头边。

走在铺得整齐,管理得十分干净的码头上,想要想象点什么,缅怀点什么。但那是什么?工业革命的种子和果实,早已从这里启航,冲击向全球。别处都被搅动得旧梦难续,忙碌起来,而这里却休闲了。现在默西河边的阿尔伯特码头成了观光景点。在曼切斯特,现在最让外人感兴趣的是它的足球产业。而在利物浦,尽管市中心许多维多利亚时代老房子挤作一堆,带了狄更斯小说场景的味道,但更多人跑来缅怀披头士乐队。那工业革命呢?这些原先风光的工业重镇或国际码头,留下的是繁荣之后长久的衰退和低迷。

我在旅馆房间里,见到来赴约的利物浦地方史专家科林.迪瑙特。他讲工业革命在利物浦的源起,非常不同于曼切斯特,主要不是工业,而是码头文化。这种不稳定的传统,深深影响了这里的激进主义传统。

十八世纪前的利物浦只是个小渔港、小乡镇,与任何重大历史事件无关。从帝国开始殖民地的拓展,这里首先迎来了奴隶贸易,另外就是一些人在海上私掠商船带来的财富。到十八世纪中后期,不少有钱人搬来这里,很多新房子建造起,男士俱乐部、商号、银行相继繁荣。这里有大量往来的商品,比如来自非洲的糖和棕油,从北美来的小麦等,但没有工业。利物浦是当时世界最重要的商品物流中心之一,默西河边码头上的储货仓库,是欧洲最大的砖体建筑,存放着来自美洲的烟草,之后再流通到其他城市。英国最早的运河和火车运输,都是往来于利物浦和曼切斯特之间。1830年世上第一条客货两用的铁路在利物浦与曼切斯特之间开通,使用的是世上最早完全用蒸汽机为动力的火车。大量来自美洲的棉花在利物浦落货,而附近地区比如曼切斯特的棉纺织品、利滋的毛纺织品,从这里的码头运往世界各地。这里是当时仅次于伦敦的英国第二大城市。通过奴隶贸易和海盗行为带来的财富,让利物浦起步,发展成为一个重要的商业中心,有着曼切斯特和伯明翰无法企及的国际地位。

这里总在扩建码头的压力中。扩建的码头除运货物外,也运送人。大量爱尔兰移民从这里转往美国。这也因此让利物浦成了个多元文化的地方。许多不同背景的人,带着各地的技能,留了下来。另外一个重要方面是,约在十九世纪初,很多公有土地忽然成为私人土地,并被用作地产开发。城市开始扩张。失地农民被迫离开,很多人难以维生。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教区要照顾那里人们的生活,他们当务之急就是为这些人想办法。很多失去土地的人拿到了去美国或澳洲的单程船票。科林说,驱逐是这个国家里处理这类问题的方式之一,然而,其实很多人更是不得不将自己出售为奴来维生。那时,有大群人从英国中部以及威尔士来利物浦。科林的祖先就是失去了土地,从肯特郡来到这里。有些人由陆路和运河抵达曼切斯特、布莱福德或者利兹那些工业化的地区,直接进入工厂,投身长时间的劳动生产,主要是制造成本低廉的纺织品,以满足不断扩大的城市以及帝国其他地方的需求。当时英国获得了印度和非洲的殖民地,很多廉价布料就被运往那里。

直到十九世纪初,利物浦最早发展起来的工业是精炼厂,大都与途经这里的贸易物品有关。比如面粉精炼厂、棕榈油精炼厂,以及用大量运达这里的鲸脂,生产当时普遍使用的蜡烛等。1840年代,从苏格兰来的人在这里开办了当时规模最大的糖加工厂。另外就是与航运有关,比如生产绳索等。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政府通过制定政策将各种工业带来利物浦。利物浦开始和更多从前没有的产业发生联系,比如汽车产业,以及它的配套技术产业。它们提供了很多工作岗位。在巅峰时期,大约有五六万工人在汽车及相关产业里工作。

这里的工人阶级中,最著名的当然是码头工人。码头工作是劳动密集型的,但大多用的是临时性劳动力。临时工作无法像工厂一样培养出技术高超的工人,但这种特点,也使得工人们学会在艰难时刻照顾自己。另外,因为工作不固定,常被随意地对待,而人们不希望这样,利物浦因此成了一个政治上比较激进的地方。特别是在二十世纪早期,这里以高度工会化著称。

谈到工会,科林显得兴趣盎然。他简单地回顾英国从地下工会到合法工会的发展历程。讲英国十八世纪后期出现的那些秘密工会相当艰难。十九世纪初,西南多赛特郡的人们,会因此被发配到地球另半边的澳洲。对组织工会的禁令,到工业化进程更加显著的年代里被解除。最早的合法工会1868年在曼切斯特成立。那也正是改革的年代,激进的工会运动和争取选举权利、妇女权利交织在一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这个国家一直在经历不断的暴动,很多是因为劳工纠纷,也有宗教原因,利物浦就是一个冲突的中心。直到1911年,这里才将天主教和新教不同立场的工人力量结合起来。科林说他岳父当年便是码头工会领袖。一次他下班回家,路遇一伙不同宗教立场的人挑衅。但当有人说这人是码头工会的,他们停住了。因为他们首先有着共同的对头。他讲,那时是英国工会最激进的时期。如果你看那时的报纸,也许不会看到奥匈帝国或什么枪击案,却都是关于爱尔兰和劳工纠纷。利物浦在那些激进年代里走在前列。

利物浦有很多社会运动例子,比如七十年代早期,持续长达两年的大型建筑工地罢工,很多罢工也出现在汽车生产线上。但资本开始向国际流动,从利物浦这样的城市流向远东。七、八十年代撒切尔夫人的政策,是哪里的劳动力便宜,便可以把工业移到哪里,这对于工人来讲,工作机会便被移往了其它地方。人们沿用一直以来的罢工办法,设法维系自己的工作。工人们在不断流失的工作岗位面前联合,重新成为一个统一的工人阶级,想尽一切办法来保护工作机会。在利物浦,这种努力贯穿整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另外,港口的集装箱化,对于码头工人是一个大问题,纷争大约从六十年代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九十年代中期由利物浦码头工人引发的一次劳工争端,牵动国际劳工运动,影响和规模都很大。但这大概也是利物浦的最后一击。英国工人阶级的衰落,其实是以1984至1985年的矿工罢工失败为标志。矿工一直以来都是英国工会政治的标杆。他们曾是1926年大罢工的排头兵,也抵抗住了六十年代的很多紧缩政策,被认为是英国工人阶级的代表。

我原先只以为和科林的话题,会集中在利物浦与工业革命的关系上,但他出我意料的工会背景,让我们的谈话更围绕政治。在我狭小的旅馆房间里,我只能提供一杯口味很差的速溶咖啡,科林在却已激情四溢,为利物浦的工会传统而自豪。

原来他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直参与利物浦的政治活动,是地方政府公务员国家工会中的房屋监察委员会主席,职责是帮助基层工会的一些日常事务。在他看来,那年矿工罢工的失败,也意味着在英国,任何工人都可以被打败。他说这个结果对整个工人阶级影响巨大......都结束了,我们没希望。他缅怀他的时代,说那是尚能为工人提供一定保障和成长空间的时代。他刚毕业时去市政府工作,希望为公共行业服务,因为那是铁饭碗。他以及很多劳工阶层的愿望,是希望得到工作以及工作带来的保障,有养老金;同时在工作中慢慢积累技能,假以时日,得到上升的空间。那时,普遍的,很多人从基层发展上来。但现在,他儿子上过大学,却没有养老金,社会提供的保障和科林二十八岁就能够负担得起自己买房子相比,差得很远。他觉得这也许是前年英国出现街头暴动的原因。因为那么多年轻人,不知道他们的未来在哪里。

儿子的想法也许会变得更为激进,他说,但问题是,现在的年轻一代该如何发出他们的声音?因为以现在英国资本主义运作的方式,大机构不复存在。现在英国大型机构只有国民健康服务体系(NHS)和其它一些公共机构,比如政府机构,除此之外所剩不多。另外是短期合同的趋势,雇主只在需要的时候雇人。科林说这些做法很聪明,工作的碎片化,令人们不容易团结起来,通过将工人阶级分裂开来,成为一个个孤立群体,使得他们没法再发出统一的声音。

他很无奈,说英国工会早已不像过去那么有影响力……这个国家的民主,可以说也是和阶层、关系连带在一起。党派之间已经看不出什么区别。因为政治家们几乎都来自同样的背景。如果不是读的牛津剑桥,没有结识对的人,基本就不可能触及社会阶层的顶端。你不能说这是腐败,但我们看到的是他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就是那么一群精英,控制了一切。

 
(七)

晚上我约好了去利物浦市中心外莱娜和葛瑞的家。他们是宙伊的朋友,在当地一所大学教授行为艺术,既是教师,也是艺术家。在他们家里,门上另有一块牌子,说起来有点绕,是“在家里做异议实践的艺术学院”。这算他们自创的一个小机构。莱娜是来自前南斯拉夫的科罗地亚人。葛瑞是利物浦本地人。他们的“学院”,或是种持续的行为表演。

我和他们夫妇及三个孩子,吃过莱娜煮的一大锅家常饭,便坐进客厅的沙发上。聊天从他们的艺术开始,有些散漫。他们曾在曼切斯特那座音乐学院附近的路口,拉起横幅,葛瑞站在横幅下,大声朗读过恩格斯有关家庭的论述,然后一家五口坐在旁边的草坪上午餐。他们那次活动的小册子里,还印了我在恰尚姆图书馆坐过的那个阅读座位。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那正是马恩当年读书的位置。

后来,我们的问题渐渐转到葛瑞的家庭背景,以及他的政治倾向上来。这也是我来拜访的重要原因。我有兴趣了解这个城市的激进工运传统,怎样影响到今天的人。上午科林的话,让我已有不少感触。一位曾专研过身份问题的欧洲记者朋友跟我讲,在英国,有人会表示自己出身于上层社会,也有人愿意表明自己出身于劳工阶层,他们同样都为自己感到骄傲,尽管骄傲的内容各不相同。

莱娜看着葛瑞,说这里确是有不少人爱讲自己出身于劳工阶层。强调这个出身,其实是希望别人认识到他或她是一个质朴本分、工作勤快的人。“劳工阶层”大致意味着这些美德。

葛瑞自从成为一名教师起,就加入了大学教师工会,2011年成为工会代表。他讲有时还必须参加些无聊的培训。作为一个大学老师,尽管出自劳工阶级家庭,他并不能自称为劳工阶级,这是他的纠结之处。他声称自己有劳工阶级意识,但受的是中产教育,现在往来的人、感兴趣的事,他不能讲这些都是劳工阶层的兴趣。所以,他自嘲是在中产圈里混迹的劳工阶级。葛瑞说,有朋友称他是阶级异类,这更符合事实。

作为一名劳工阶级的后代,他回忆在那个成长的年代和环境里,人们总是渴望好点的生活、食物、环境,但总是落在同样的困难境遇里,一代代人只是重复着前人的生活。他说他想强调,那里面有种制度性的虐待。他切实感觉到没有欢乐,没有价值。他们那时认识的最体面的人是学校教务长。那人穿西装,讲话得体。除此之外他们不认识其他跟他们不一样的人。当然也可以浪漫地讲,当时确实也有些街头诗歌。但冷酷的现实更是种重复,除了日复一日,没有任何新鲜事发生。况且后来,1984年矿工大罢工失败,他们输了阶级间的战争。撒切尔政府的自由市场方案得到巩固,工作被外发,资本主义生产中的矛盾也被输出,而让人继续消费的信用卡系统却运作并繁荣起来。

葛瑞说在利物浦,尽管也会有人不喜欢,但仍有许多人喜欢称自己为劳工阶级。这也是种标签,表明不能很好地与中产阶级意识协调。这是种荣誉,表明你不是个傻瓜蛋,尽管没有受过太多教育,但你勤劳,有平常心,能理解贫困。他说英国的中产阶级不能理解贫困,会认为那些街头上的人,只是因为懒惰生活才变得那样。中产意识通常认为穷人占福利制度的便宜。他们肮脏......制度有意将这一切归称为“底层”,这样就似乎取消了劳工阶级原来拥有的价值荣耀。

在这些事情上,葛瑞立场明确。但他也说,当看待社会不公时,这些阶级的划分似乎很好用,谁是统治阶级,谁是被压迫阶级。但如果聚焦具体生活,事情又远为复杂。但至少,他说他的孩子们不会喜欢被人家称中产阶级。

我问葛瑞,今天在利物浦,除了专家和学院里的相关科目,还有人读《资本论》吗?我的问题好像问对了人。葛瑞说2011年起他自己就在一个常聚会的《资本论》读书会里,尽管人不多,他们跟了大卫.哈维的电视节目读《资本论》。哈维对书的每一章都有解释。读书会每月见一次面,讨论不同的章节。

我们聊到很晚。我还跟他交流了正在读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他讲那确是一本很难读的书。他曾读了几次,都没能读下去。所以去年他想了个做行为艺术的点子,或者可以帮助他读完此书。他已做到一半,内容是这样的:他在自己前面架一部摄像机,背景里播放着中产阶级的音乐,他对了摄像镜头读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并作出回应。他想讨论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对于前辈工人阶级的历程能如何感想。但实际情况是,这事他早已又做了一半就做不下去了。

早上,我走回到对面的阿尔伯特码头,匆匆看过利物浦博物馆,但来不及去奴隶史博物馆。在那个博物馆里,我应该可以看到欧洲人是怎样把一船船掠来的黑奴,通过利物浦港卖向美洲。然后,由这些廉价劳动力种植出的棉花等,源源不断运来利物浦,为这里的工业大发展和曼切斯特的“世界工厂”,提供充足的原材料。

下午,步行穿过显得挤迫和过时的利物浦市中心,我赶上往伦敦的火车。我的头脑像装了太多东西的箱子,沉重、疲惫,往下坠着。一上火车我就睡了过去,不见田原,不见农舍。醒来时,那车已快到伦敦了。
 
 
(感谢黄佳代、欧阳昱在本文写作中资料整理和翻译上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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