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硕果:垃圾房里的老妇人 - 文章 - 当代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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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硕果:垃圾房里的老妇人
关键词:垃圾房 老妇人
我越想越多,越想越乱,也就越来越不安,越来越鄙弃自己。我应该行动,去认识她,与她沟通。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知道了真实情形,我才能采取正确的态度与方法。但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和她相识?走进小屋帮她收拾垃圾,帮她推板车,向她买烤白薯。和她搭讪,向她介绍自己,然后询问她。这和记者采访有什么区别?这是不是小布尔乔亚式的人道主义关怀?我一会儿决定行动,一会儿又否定自己,一会儿又认为应该跨出一步。就这样犹豫不决,不断延宕。
        出学校的边门,有一间堆放垃圾的小屋,这里堆放着一家宾馆每天制造的垃圾。我几乎每天都要从那儿经过,远远地就会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走近了,甚至令人胃部痉挛。每次经过那儿,我都提前做几次深呼吸,然后摒住气,快速奔过那间小屋。如果与人同行,我就会不厌其烦地第一千次说出抱怨的话。但经过时,总禁不住向那小屋看上一眼,里面黑魆魆的,堆着或高或低的垃圾,间或能看到有人在里面,拱着背打扫、翻捡。屋里往外流着黑、白、黄相间的液体。人的皮肤要是沾上这种液体,会烂掉的,我心里想。到了夏天,就会有一群肥大、碧绿的苍蝇围着小屋和屋外的液体笨拙而欢快地飞舞。当然,还有白色的蛆虫,缠绕成团,在里面翻滚。
        我已经忘了确切的时间,应该是某个春日的午后,阳光灿烂、鲜花盛开。我像往常一样摒住呼吸跑过小屋,并飞快地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小屋里席地而坐着一个老年妇女,面朝门外,也就是朝着路,朝着我,慢慢地吃饭。这情景非同寻常,令我震惊,让我停住了脚步。这老妇女大约五、六十岁年纪,一脸苦相。花白的头发像一丛乱草一样蓬在头上,眼睛细小,皮肤黄黑、皱得厉害,一颗门牙暴在唇外,嘴唇中间还有点豁。穿得很破,让人觉得脏。我一向怀疑、厌恶乞讨的人,遇到他们常躲着走。但是如果她在街上向我伸出手,我会给她钱的。她端着一只蓝边瓷碗,碗里盛着满满一碗汤泡饭。有青菜、豆腐,似乎也有一点肉丝,汤上漂着一层蛋花。她扒着饭,慢慢地咀嚼,然后喝一口汤,一起咽了下去。她应该注意到了我,她分明抬起过低垂的眼睛扫过我的脸,但目光空洞,似乎穿透了我继续向前,而没有停在我脸上。我走开了,落荒而逃,胃里很不舒服。我有一个毛病,有点类似强迫症。我设想着我就是这老妇女,坐在一堆垃圾边,坐在会让人皮肤溃烂的液体上,坐在浓密的臭气包围当中——吃饭…… 
        她长得真丑啊!但不知怎么我想到了我的母亲。 
        她就是那个时常在小屋里打扫垃圾的人。我想起来了,以前我也不止一次见到过她,但没有注意。而这以后,却总是见到她,也总是想着她。她佝偻着腰拉板车,车上堆着一袋袋鼓鼓囊囊的垃圾;她佝偻着腰,赤着手在小屋里翻捡、清扫垃圾(如果她戴着口罩、手套,手里拿一把钳子,我会心安得多);冬天,她站在路边,佝偻着腰,垂着手,守在炉子边,卖烤白薯。她的形象顽强地占据了我头脑中的通衢要道,绕不过去,又无法眼不见,心不烦。她坐在垃圾中吃饭的情景更是牛反刍似的时时在我脑子里出现。我找不到应付的方法。多年的知识积累和生活经验,使我们具备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法,用以合理地对付每天见到的人和事。一个和我们擦肩而过的人,一个向我们苦苦哀求的人,转眼被我们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因为,我们将这个人和这件事处理掉了。处理得很妥当,因此不在我们的脑子里留下一丝痕迹。现在,我失去了妥当地处理这位老妇女的方法。 
        我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 
        说到底,我希望一路上只是鲜花,这样我才能够,也做得到合理地做人,幸福地度日。然而路边有一间堆放垃圾的小屋,我不愿接受。但这已成现实,而且客观上也需要,我只能接受,也可以接受。我扪心自问,甚至发现我爱这间小屋,它迎合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需要。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我才能谴责、抱怨,我觉得我被外在世界伤害了。我因此而有了力量,因此而理直气壮,因此而脱俗,因此而有了主体性,因此而冷漠。卡夫卡说,后世对一个人的评价主要看,是同时代人更多地伤害了他还是他更多地伤害了同时代人,如果是后者,他就是一个伟人。谁不想成为伟人?但是在这间小屋里,有一位使我想起母亲的老妇女坐着吃饭 ,我不能接受,也无法说服自己——这是现实,而且是客观需要的。在见到这一幕的那一刻,我苦心构筑的理论大厦轰然倒塌了,我精心塑造的自我形象、个性也一下子黯然失色、原形毕露。我仿佛挣脱了我自己,破壳而出,从头顶上看着自己衣着光鲜、摒着呼吸、掩着口鼻、快速而镇定地走过小屋。 
        我怕我会恨上她。因为她既妨碍了我的幸福,又妨碍了我的不幸。由于她的存在,只顾自己幸福地度日不再能心安理得,也是由于她的存在,使我的不幸变得牵强附会,和她相比,我有什么不幸,我有什么资格诅咒和抱怨,我和宾馆里制造垃圾、往垃圾桶里扔避孕套的绅士、淑女原来是一伙。我不愿她的存在。这是个很危险的愿望,要是在一年前,我会认为她不应该存在,再进一步的话,就是消灭她的存在!那时候我信奉尼采,当然只是我所理解的尼采。现在自然是不会这样想了,但现在我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现在该怎么办呢? 
        要么,以“我不是上帝”聊以自慰?我做不到。 
        要么,我真诚地向她表示同情,进而谴责她儿女的不孝,不能奉养母亲以尽天年。进而谴责天地不仁、社会不公。进而反省自己、否定自己,跪倒在她面前忏悔。但这样就够了么?要不,我进一步行动起来,从身边做起,先在物质上给予她帮助,了解她、关心她,再为她这个阶层境遇的改变而大声疾呼、拼搏奋斗、奉献自己。这样做对吗,有意义吗?我又有些怀疑。我忘不了卡夫卡的那则寓言:有个人坐在剧院的最顶层,看马戏表演。他看到一个小姑娘在马戏团老板的催逼下,拼命赶马飞奔,同时在马背上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好几次差点儿摔了下来。马戏团老板还在马后追赶,高声喊着:“快!快!”这人气愤填膺,赶忙下楼去制止,却发现根本不是他看到的那么回事。原来小姑娘精于此道并喜欢冒险,跟在马后的人非常爱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外孙女,他不断地喊的是:“当心点儿!当心点儿!”这时候,这个人伤心地哭了。也许我正和这在楼上看马戏的人一样。真实情形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她的儿女根本不应该被谴责,也许是因为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也许是因为做母亲的坚持要这样。她劳作惯了,不愿闲着,何况她也没有老到不能活动,她不想吃白饭。她帮宾馆清扫垃圾,冬天再卖点烤白薯,补贴家用。她通过劳动获得报酬,虽然脏点、苦点,但她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与帮助。 
        要么,我就歌颂她的勤劳,歌颂她不怕脏不怕苦,歌颂她恬退隐忍,歌颂她胸怀博大,歌颂母亲,歌颂大地……。这太廉价,也太自欺欺人了。 
        要么…… 
        我越想越多,越想越乱,也就越来越不安,越来越鄙弃自己。我应该行动,去认识她,与她沟通。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知道了真实情形,我才能采取正确的态度与方法。但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和她相识?走进小屋帮她收拾垃圾,帮她推板车,向她买烤白薯。和她搭讪,向她介绍自己,然后询问她。这和记者采访有什么区别?这是不是小布尔乔亚式的人道主义关怀?我一会儿决定行动,一会儿又否定自己,一会儿又认为应该跨出一步。就这样犹豫不决,不断延宕。 
        我几乎准备放弃了,但突然有了一个机会和她接触。那天下着雨,我撑着伞,从边门出去送一个朋友。在路边我又看到了她,守在炉子边卖烤白薯。她没有带伞,佝偻着腰,缩着脖子在淋雨。一个念头闪现在我脑子里,我可以把伞借给她。送伞给她不可以,借给她总可以,反正我回去没有几步路,也淋不湿。等雨停了我再来拿伞。再说即使她不像我们这样金贵,不怕淋雨,她的白薯可不能淋雨,淋湿了谁会买呢?我慢慢朝她踱了过去,嗫嚅着:“你没带伞么?”她回答得很含混,大约是说,等剩下的几个白薯卖完,她就回去。“那你打着我这把伞吧,我就住在学校里,离这儿很近。等不下雨了,我再来拿伞。”我把伞递过去,她接下了。我转身往回跑,听见她说:“谢谢!(读xia yia)”当天傍晚雨停了,但我没有再出门。第二天傍晚,天又下起细雨,我从那儿经过,她仍然在那儿卖白薯,撑着我借给她的伞。我走了过去,她把伞收起来,递给我。我说:“我有伞,你还是拿着吧,等不下雨了再还我。”她含含混混地说着郊县的方言,我没有听懂。见她从炉子里拿出一只顶大的烤白薯,装进塑料袋里。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说:“不用,不用!”烤白薯虽然便宜,但这么大一只,还是要值好几块钱。我转身欲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嘴里又含混地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硬把烤白薯塞进我手里。我一下子非常感动,非常欣喜。不是因为她送我东西,不是因为她热情,也不是因为她诚恳。而仅仅是因为她那样不假思索地一把抓住我,一点也不顾忌,一点也没有怕我会嫌恶,一点也不是为了客气。就用她那捡垃圾、拿烤白薯的手抓住了我。我没有再推辞,拿着沉甸甸的烤白薯走了。 
        我再也不为考虑如何和她接近,如何了解她而苦恼了,我根本不再想这样。就让她过她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吧!我的生活和以前一样,但又不一样了。我有了一面镜子,让我认清自己,我有了一座桥梁,通向更广阔更丰富的世界。这以后我还是常常会遇见她,有时候她也恰巧会看到我,但毫无半点表示,就象从前一样。不得不说一下的是,我没有向她去要回那把伞,她看到我时也从未叫住我,还我伞。也许她爱占点小便宜。是不是因此我的思索和痛苦就没有意义了呢?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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