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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从集体生产到分田单干
关键词:集体生产 分田单干 农村改革 乡村建设
中国改革开放的三十年来,安徽凤阳小岗村农民的分田到户一直以其典范性的意义被叙述、演绎。从集体生产到分田到户,这一历史过程在当时的中国农村是如何具体地完成的?我所生活的江西余干农村大概可以看作当时大部分中国农村状况的一个缩影。2009年春节期间,我和村里的老队长围炉夜话。老人家对过去的时光很留恋,很健谈,虽然常常犯点小迷糊,也免不得以后来的感受和想法替代当时的回忆,但夜话居然还是集中体现了我们村子在1977-1980年间的生产生活状况。
从集体生产到分田单干



子枫:您是什么时候参加村里工作的?

队长:很早,刚解放的时候,我就参加村里的土改。后来就一直在村里工作。

 

子枫:我们村的分田单干,是大家自己先搞起来的还是听从上级的?

队长:是上级说要分的。

 

子枫:上级说要分田,大家高兴吗?

队长:那当然高兴。只有上级说分才能分,下面分不动,不敢分,那时候的政策很紧,说话都不敢乱说,说错了话就要游斗,全乡游斗。那时候管得紧。

 

子枫:您一直是生产队长吗?

队长:是的,生产队变过很多次,一开始是互助组,后来是生产队,一段时间两个生产队,一段时间又分成四个生产队,有时候搞得大,有时候搞得小。

 

子枫:为什么有时候大,有时候小?

队长:因为上面的政策有变。有时候要并队扩社,人民公社扩大时,就把生产队合并,小队并大队,我们三文塘村四个生产队就并成两个队。后来队太大了搞不下去,又把两个大队拆成四个小队,这样反复了几次,我在三文塘村四个队都当过队长。

 

子枫:那时候当队长难吗?

队长:那是,做什么事都要带头,和现在不一样。你不带头干活,就没有人听你。

 

子枫:有没有多占东西?

队长:哪敢呀,抓到了就不得了。唯一能占点便宜的是开会的时候可能不去干活,可以偷点懒。

 

子枫:那后来“四清”,也就清不到什么了?

队长:没清到什么。

 

子枫:“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吗?

队长:没有。

 

子枫:那么“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们村有没有造反?

队长:没有,没搞运动。

 

子枫:到后来分田单干的时候,田地究竟是怎么分的?

队长:那个时候,上面下了文件,没有上面的文件,我们也搞不来。田按人头分,一家一家,人多的多分。田按好歹分级,一等田二等田三等田分好,大家每个等级的田都分,同一等级的田具体谁家得哪块,都由抽签决定。

 

子枫:那不是每家的田都很散?

队长:是的,每家的田都很散,各个坂(指田畈,下同)上都有,有些集中一些的,是自己后来相互私下里换的。

 

子枫:分了田之后,原先要做的那些事,比如修水库、水沟和机耕路,还能做得成吗?

队长:那就搞不成了。那些水利设施还是人民公社时候修的。

 

子枫:修完之后,生产队种田就方便多了吧?

队长:当然好多了,那时候说是“人民公社是桥梁,社会主义是天堂”。水利设施都是那时候修的。

 

子枫:分田单干之后就修不成了?

队长:那当然搞不成了,人也集不拢,田也不好办。田都分到每家每户,不好搞,集体的时候,哪里要修沟就修,没有问题。坂两边的大沙河和泥公沟,都是七十年代修的。

 

子枫:那不是人民公社,是集体生产队时候吧?

队长:是,那是“农业学大寨”时修的。都是向山西省的陈永贵学的。田坂两边是两条河,中间一条机耕路。本来中间还有一条河,没有成功。那还是杨书记在这里时,带领全乡人在这里修。后来全乡的水路就好多了。

 

子枫:在此之前情况是怎么样的?

队长:之前如果涨水,全坂都满透,后来修了两条河,再涨水就不怕,不会把田坂全淹掉。之前没有修“中万水库”时,下雨天,水就满坂流。

 

子枫:水库是什么时候修的?

队长:五八年修的。其它的都是五八年之后修的。没有水库和两条河,天旱的时候田里就浇不到水。

 

子枫:分田单干之后,就没有人再管这些事了?

队长;单干之后人都集不拢,没人管。

 

子枫:按道理,原先集体的生产方式,要走机械化的道路,要做大事情,应该是更方便些吧?

队长:那当然。

 

子枫:我们村实现了机械化吗?

队长:没有。田不好搞,都不平。地形不好。加上那时候也没有机械。国家还没发展到那个程度。

 

子枫:是不是平原地区机械化走在前面?

队长:是,北方可能更搞得好些。我们村那时候还没有机械化。人民公社时期只有两辆拖拉机,没有其它机器。那时候也买不起。

 

图为1978年小岗村农民签署的分田到户契约书。

 

子枫:农业学大寨时期,除了修水利设施,有没有其它的文化方面的活动?

队长:文化活动?只有乡里的广播员,每天搞广播。每家都接有广播线。

 

子枫:还有些其它什么活动吗?

队长:还有就是有时候放放电影。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有电影。有专门的电影放映队。

 

子枫:大家白天下田干活,晚上回来都做些什么?现在是看电视,那时候没电视,有没有其它什么娱乐活动?

队长:没有,晚上回来就是记记工分,每天记工分要记到很晚。每天记工分都要起争执,吵到十来点钟。

 

子枫:那时候有打牌的吗?

队长:有,打着玩的。不像现在打钱的。打钱的就是赌博,抓住了要游斗。有空的时候打牌,打贴纸的,钻桌子的,这样可以,这叫文艺活动。

 

子枫:大家一般每天几点钟下田?什么时候回来。

队长:早上很早就下田,一天十个工分,早上两分,上午四分,下午四分。一般每天合计十分,值四、五角钱。不过我的队总比其它队搞得好。

 

子枫:那时候上交公粮多吗?

队长:不多。

 

子枫:能完成上面交的任务吗?

队长:那是能完成,不完成也不行呀,那时候国家缺粮食。完成任务之后,每人每天留下的只有一斤左右的谷子。

 

子枫:那时候是统购统销。

队长:是的,不统购统销不行,如果那时候和现在这样,老百姓把自己吃的粮食留这么多,国家就买不到粮食。

 

子枫:我们村是什么时候开始种杂优水稻的?还有相关的栽培技术是怎么推广的?

队长:都是集体生产队的时候搞的。种子都是上面发的,技术员也是上面分的。以前插秧大家都是凭感觉插,后来就用秧架子先在田里画好格子。以前妇女不懂得插秧,有了格子,就都教会了,有十字架的地方就插秧。那时你爸爸很会画秧格子。

 

子枫:种了新稻种,用了新技术之后,和以前相比,产量有变化吗?

队长:那是,集体以前每亩也就是两、三百斤,后来产量逐渐增加。后来又学会了用化肥,冬天时种花草(这里说的“花草”,是南方农民在冬闲时在稻田里种的一种草,用以增加土地肥力。——访谈者注)

 

子枫:花草也是那时候才开始种的吗?以前没有?

队长:以前没有,以前冬闲时都把田荒在那里,后来上级要求我们冬天种花草。以前不光是冬天不种花草,连二季稻也不种。

 

子枫:一年只种一次稻子?

队长:是的,之前都是一年种一季,后来,至少到1958年之后,上面要求下面一年种两季。那时有个县长,让大家种二季稻,入了秋还种,说是没有收成也要种,要让大家种成一种习惯。到后来大家真习惯了,就自觉会种了。

 

子枫:这么说,种子也改良了,一年也从种一季改成种两季了,那是不是产量要比土改时增长很多?

队长:那是,增长了非常多。

 

子枫:分田单干之后,那些东西也就继承下来了吧。

队长:都继承下来了。再加上分田之后,大家的积极性提高了,产量更提高得快。不是邓小平时期分田到户,生产也难搞成这样。集体生产队后期,人也都不听话了,叫人干活很难。不分难搞下去。

 

子枫:那么当时包产到户政策下来的时候,你们都有什么想法?

队长:都是满怀期待。大家都巴不得。我也高兴,省得再多管事了,轻松多了。之前当队长真累,每天都要到很晚才睡。分田之后,只要管点集体的事,不用记工分,不用再带别人干活了。

 

子枫:分田之后,村里有什么文化方面的活动吗?

队长:没有,分田之后,没人管,大家都管自己种田。干部就开开会,传达些上面的文件。分田之后水利也搞不成了,叫不到人,大家都自己顾自己的。

 

子枫:我们村坂上的那两条河很久都没有维修了,以后怎么办?田总归还是要种呀。

队长:我也不知道。人也聚不拢,用钱请人修,村里又没有钱。本来这两条河早该修了。现在一涨水就不行了。

 

子枫:现在有人管这事吗?

队长:没人管,都没人管了。

 

子枫:那么在分田单干之前,你们那些村干部对村子的未来有什么长远的规划吗?

队长:那倒也没有。有什么规划都是县里和乡里做的。生产队只是汇报情况和具体实施。乡里有专门的水程师,负责水利规划。我们坂上的一座水库两条河,就是乡里水利工程师设计的。

 

子枫:设计得很好呀。上游山脚下是水库,两边靠山是河沟,中间是一片稻田。

队长:是呀,都是我们乡的那个工程师设计的。

 

子枫:但是没有对未来的规划。

队长:只是开会的时候说过,说以后要“电灯电话”,说大家要努力干,以后“点灯不要油,耕田不用牛”。有些年纪大的人都不相信,觉得太远,说不知道要到哪辈子孙才能实现。不过现在,我们真用上电了,机器也有了,耕田确实不用牛了,对吧。

 

子枫:分田到户之后,大家都有些什么想法?

队长:分田后,大家就各管各的。大队和乡里只管些集体的事,生产方面的事再也没管过。

 

子枫:分田到户之后,您还当了几年生产队长?

队长:还当了两、三年就没当了。上面让我接着当,我说自己当了太多年了,该让年轻人来当了。上面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说有,于是推荐了一个。

 

子枫:您不当了生产队长当什么?

队长:不当什么,就自己种田。

 

子枫:在生产队时期,我们村里有没有夜校?

队长:有,不是生产队搞的,是四个队一起搞的。那是为了扫除文盲,把那些没上过学的人都招去读夜校。

 

子枫:是请谁当老师?

队长:就从生产队里派,谁认字多一些,就派谁去。没有工资,就是算一些工分。

 

子枫:夜校的效果怎么样?

队长:大家认认字,在一起玩一玩。谈不上什么效果。

 

子枫:那时候我们村搞了医疗合作吗?

队长:搞了,每个人都交一点钱,有病就到大队里治,每个大队都有赤脚医生。

 

子枫:治病的时候还要交现钱吗?

队长:不用交,都是大队里记账。然后由大队向生产队收钱。集体时期的畜医站,也是这样收钱的,然后畜医站会派人到各队牲畜打预防针、治病。

 

子枫:医疗合作制度是什么时候取消了?

队长:分田单干之后就取消了。大队没办法向生产队收钱了。畜医站也没人了。

 

子枫:现在分田单干这么多年了,一些水利设施也没人管了,以后怎么办?

队长:听说上面有新的政策,说是田地要让人大面积承包,然后由承包人雇大家种田。

 

子枫:田地还是不能卖吧?

队长:不能卖。水利设施也由承包的人去修。也只能是出钱请机器修。劳动力是没有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都是老人和小孩子。现在集体的事都难办了。

 

子枫:那么当时分田到户里,有没有人反对呢?

队长:没有,怎么会反对呢?都盼着分。现在只有一种情况下会有人提意见。

 

子枫:什么情况?

队长:就是当时分田时,是按人口分到户的,分完之后不再调整。但是有的人家里儿子多,儿子娶老婆分家之后,这家每个人的田就少了;有的人家里女儿多,女儿嫁出去之后,田还保留着,这家每个人的田就多了。像前一种情况,就会有人提意见。不过提意见也没有用。这也是分田单干时留下的问题,当时分田没有讨论好以后调整的事。

 

子枫:有些村子里是可以再调整的。

队长:是,有些村子分田时就议定了。我们村没有议定调整的事。

 

子枫:您是毛泽东时代过来的干部,就您的意见,毛泽东时代和邓小平时代各自的好处和不足是什么?

队长:毛主席时代的好处,就是基础建设搞得好,比如水利设施。以前没有水利设施,我们这里都会有旱灾和水灾。如果像现在这样单干,要搞水利就搞不好,既叫不到劳动力,也没办法规划,田都分到每家了,不好办。邓小平的政策就是分田单干,生产积极性高了,大家富起来了。如果集体路道一直走下去,发展不起来,生产会越来越落后。

 

子枫:有人说是毛主席打基础,邓小平搞致富。您认为如果没有毛泽东时代的基础,直接搞分田单干行不行得通?

队长:那肯定不行,如果是一开始就搞分田单干,那不就是和旧社会一样吗?没有水利设施,没有毛主席时代的规划,那就不行。毛主席时代基础打得好,现在的人多舒服呀,我们那时候难过,从八月份就要开始出去修水利设施。没有这个基础,搞单干不行,那等于走回老路了。旧社会就是单干呀。如果和那时候一样,不要说一年种两季,种一季稻子都可能会旱死了。现在种两季,也不怕没水。我们这片地方,如果不是“中万水库”,哪里能这样富足。有一年旱了四、五十天,还是有水,稻子照常丰收。

 

子枫:你们在毛主席时代吃苦呀。

队长:是呀,都是在毛主席时代吃了苦,子孙后代就好过了,这一代的人就好过了。

 

子枫:你们那些生产队的干部当时有没有想过以后会分田单干?

队长:没想到过。那时候开会都是说要好好干,以后种田不用人,有机器种。没想过后来会单干。如果是毛主席,肯定还会一直走集体道路,他是要带大家同共富裕。后来邓小平提出来是让少数人先富起来。

 

子枫: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队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把大家带动富起来。

 

子枫: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村子里有什么集体活动吗?

队长:没有。

 

子枫:会也不开了?

队长:开会的时候很少,都自己种田去了。

 

子枫:后来打牌就也没人管了吧?

队长:没人管,像现在这样赌博,都没有人管。

 

子枫:文化活动呢?

队长:也没有。现在就是看电视。

 

2009年2月17日吴子枫整理

本访谈原刊于《热风学术》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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