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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名流》:对文革反思的再反思
关键词:名流 小巷 文革
如今,却要为了反思而反思,为了批判而批判,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的事情说得特别义正词严铿锵有力,这和文革时期的种种事迹,是不是本质上就没有什么不一样呢?
  《小巷名流》这部电影,在今天看来,是不是有点太超脱了?

  很多人不熟悉这部电影。这里“很多人”,指的是如今主要通过商业宣传或社交媒体来决定看不看电影的观众。当年课上老师推荐过,播放过一些片段,作为修过电影课的学生的我才得知这么一部电影。下课之后我就上网搜,却没有搜到。数年过去,周末晚上突然想起,侥幸再搜,终于看到了。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一部“小成本”的“小众电影”。因为,一,它是1985年上映的;二,它的主题是反思文革。

  说它“超脱”,无非是与当下的环境相较而言。没错!当下的环境就是,但凡哪个导演“敢”拍摄近现代史题材,哪怕其叙事或视听手法均不过尔尔(更不说什么思想深度了),就能赢得大家的赞扬。君不见,冯小刚拍《一九四二》、张艺谋拍《归来》,已经令人抛却具体的电影而来谈“情怀”和“勇气”了。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三十年前的《小巷名流》,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电影上映时,距离文革结束仅十年,我相信无论是导演还是演员,对此皆有鲜活生动的回忆,估计连道具都是现成的,自然在表演和布景上都非常逼真地重现了文革的场景。一个有历史传说的小镇,当年卓文君下嫁司马相如后当垆卖酒的地方,轰轰烈烈地开展了文化大革命。有夸张的标语,有语录体的对话,有热闹的游行,有喇叭有讲台有自我检讨大会,有仗势欺人的红小兵,有威风凛凛的革委会委员;随时安排罪名,随时破门而入,随时有人以手中的权势来威逼“成分不好”的“xx分子”--哪怕只是排队加塞,也因为尽可以对被插队的小女孩儿说“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而获得合法性,更不用说半夜敲寡妇的门、样板戏后台强奸女演员这种下流事了,无论多么下流,总有正当理由。这些时代现象已出现在一些历史照片和影视作品里而令人知悉了,并不新鲜。电影中的人物,即其名中的“名流”,才是影片的灵魂。

  文革期间被批斗的三个“学习班”成员,一个是有点书呆子气的底层知识分子,一个是做过国民党长官姨太太、如今是美丽寡妇的裁缝,一个是“仗义每从屠狗辈”——浪荡无依的杀狗屠夫。第一个第二个被批斗当然是因为“地主阶级孝子贤孙”、“资产阶级反动派”,第三个作为“三代贫农”的“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因为酗酒闹事而“扰乱革命斗争”,也被关进了“学习班”。知识分子司马二哥对待批斗的态度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让干啥就干啥,认错态度极好;裁缝卓大姐,显然对于批斗有点茫然无措,无论怎么被批,都无法检讨出自己有什么错;而屠夫牛三,从头到尾都游离在文革运动之外,他既不凭自己的无产阶级成分去造反争权,也不抗拒卖狗肉给红卫兵,和他们一起吃吃喝喝。这三个人的反应,简直可以说是无权无势的中国老百姓,面对突如其来的政治运动,所能够做出的最本真的反应。

  知识分子姓“司马”,而裁缝姓“卓”,回应着历史上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传说。而以司马相如后人自居的司马二哥,认为卖旧衣的裁缝怎么能是卓文君的后代呢。一方面是典型的小镇文人的小清高小骄傲,但另一方面,他在面对革委会和红卫兵的时候,极为配合和顺从,主动拿起自己的“道具”--一根涂黑的棍棒,象征着“黑笔杆子”--去参与(被)批斗游行,只是为了早日从“学习班”“毕业”,回到儿子身边。卓大姐就是最普通的街道妇女,善良无助,受人欺凌也难以反抗,最为无奈的反抗就是上吊自尽,所幸被司马二哥和牛三救下,只有和女儿丁香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才有笑容,因此最后得知女儿被强奸后精神崩溃,在精神病院里了却残生。牛三顶着一头脏乱差的头发,穿着一身脏乱差的衣服,拿起一把尖刀快稳准狠地专业杀狗,时不时在餐馆里烂醉如泥,还把老婆孩子都打跑了。他完全不理会文革,不理会样板戏,同样也不愿意被“教化”--不刷牙不洗脸不洗澡。这些都超出他的认知思考范围和生活经验。他行事全凭意气和义气,不爽就骂人,管你是什么领导什么委员;为保护卓大姐而被革委会委员鞭笞辱骂,整夜守护在她门前以震慑来此骚扰的流氓红卫兵,最后因为怀着对被打跑的老婆的愧疚,拒绝了以身报恩的丁香,孤身一人找老婆去了。

  这三个人互帮互助,共同忍受着文革对他们的打击和折磨。无论是小镇文人,还是柔弱女子,还是屠狗之辈,反应各不相同,却始终抱有对家人朋友温情的信任,对朴素民间道德的坚持。

  如果影片就这样完结了,好像就是一个正能量的片子嘛,虽然也有悲剧(卓大姐精神崩溃,被强奸的丁香的演员梦破碎,生下非婚生子,变成悍妇),但最后毕竟还是改革开放了嘛,春风嘛,解放嘛!当年被批斗得惨兮兮的司马二哥如今也变成准作家了,将文革中的亲身经历写成了小说,还有城里的编辑高老师前来交流指导,修改之后就可以发表处女作了。看起来是个Happy Ending了。然而,影片的最后却是他徘徊在“文君井”前,念叨着“我该怎么改呢?”

  这才是影片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对文革反思的再反思。

  城里来的编辑高老师,与小镇文人司马二哥相比,无疑代表着当时文艺创作的方向,他们的反思和批判,正是被广泛认同的。那么他又是如何做的呢?他对司马二哥反复强调:要在小说里突出人物有意识的反抗;要在结尾写“丁香成了著名的川剧演员,卓寡妇随着女儿搬到省城去住”。反抗什么呢?四人帮。但显然,这一点是司马二哥不能认可的。如前所述,他们所做的事情,与反抗四人帮有半毛钱关系吗?无论是四人帮还是五人帮,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是罪恶的根源;无论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孰是孰非;无论是逆来顺受还是仗义执言,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这是不反抗还是反抗。他们只是为了家人和朋友,为了自己那么点良心,好死不如赖活着,忍着熬着就过了那么几年。而如今,却要为了反思而反思,为了批判而批判,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的事情说得特别义正词严铿锵有力,这和文革时期的种种事迹,是不是本质上就没有什么不一样呢?而“文君井”,令人联想起卓大姐及其女儿丁香此生的悲剧,就这样被“有意识的反抗”和“改革开放的春风”所遮盖了吗?

  这就是司马二哥颇犯踌躇的地方。

  这也是我们久久没有深刻反思的地方。

  卡尔·曼海姆在其著作《意识形态与乌托邦》中提出:“从善意的、超越现实的思想,经过'遮掩的思想'到有意识的意识形态谎言,其间存在着无数的过渡阶段。”他还提出:“克服危机不能靠做一些匆忙的、有力的、抑制新产生的和令人烦恼的问题的努力,也不能靠遁入已僵死的过去的安全之中。”因此,今日我们反思文革、乃至更深远的历史,是靠若干个决议便罢、靠若干个令人感动泪流的廉价故事便罢、还是……?

  导演给了这条承载着历史传说又见证了文革时期的小巷很多个镜头。好几个镜头中,深夜大雾,小巷既暗暗又茫茫。窄窄的小巷,暗指为何,已经不言而喻。“小巷名流”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一个镜头是熙来攘往的人群,阳光灿烂,已不见当初的模样。司马二哥“怎么改呢”的喃喃自语一直作为画外音回响着,我觉得,这就是导演想表达的——

  “该怎么记录那段历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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