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夏天不太平，先是西部的嘉定区，OSI的上海公司被揭出大量出售过期肉食，接着在北面的昆山，台资中荣公司的车间烟尘爆炸，数百工人被炸死、被烧伤…… 盛暑才刚刚过去一半啊！

OSI是美国的老牌企业，号称有全球一流的食品质量管理制度，我的熟人中，就有去参观过它的上海公司的，对那里的白帽口罩和消毒水味印象深刻。可就是这家企业，竟然不止一次将霉变肉料按比例掺入新鲜肉料，混制出售，甚至撕换标签，将过期肉料包装成新鲜制品销往各地！昆山的情况也一样，那是全国闻名的新型工业区，绿化齐整，外资企业云集，许多产品都销往境外，中荣的主营业务，就是为GM汽车制造轮毂。可就在如此“先进”的工业区里，中荣的抛光车间常年弥漫可燃的粉尘，工人即便只干半天，也会搞得全身都是可燃粉末！工作环境如此危险，工人多次投诉，老板却就是不理……

这些年，每当哪里发生矿难，或某处的烟花作坊爆炸了，一种模糊而顽固的判断，就会跟在震惊后面泛滥开来：那些地方太闭塞、太落后了，要是在“发达国家”，在按照国际标准建立的现代企业里，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两年前，上海高铁站的大厅里，我就见一位西装男士指着报纸上的矿难报道，对同伴斩钉截铁：“这种事体，在美国可能吗？不可能！”别以为只是中国人这么看，当年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大泄漏，各地的舆论中，也不乏类似的头脑简单：这是在苏联，集权专制！欧洲和日本的核电站，那还是安全的……

但这一次的OSI和中荣事件，是不是能打破这种糊涂了？闭塞和专制，当然会增加企业乱来的程度，但不能由此想当然，以为现代标准了、国际化了，企业就不会再乱来。无论是国营企业，还是跨国公司，只要是按照资本逐利的逻辑运转的，只要CEO们觉得乱来的收益比代价高出一大截，它就会乱来。想想美国的“两房”和“雷曼兄弟”们吧，它们肆意乱来的时候，可是把眼前利益之外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未来，都弃之不顾的。这是现代资本主义企业的天性，不能再对它存什么指望！

有人会说：没关系啊，只要勒紧缰绳，让企业觉得乱来的代价比收益高，资本逐利的逻辑，就会引导企业规规矩矩…… 有道理，可谁来勒缰绳呢？如果答案是“政府”，那就有问题了。

无论嘉定还是昆山，其政府在全国同层级的范围内，都要算是效率较高、较有监管的能力的，为什么依然没管住？你可以说，这还是在中国嘛，官场风气这么坏，谁认真管事啊？没错，跟OSI上海公司有大规模借贷关系的国有银行的职员，可以从该公司低价购买优质肉饼，你当可想象，这家公司与当地官方人士的交情有多融洽。但是，为什么号称全世界监管最严格的美国，也没能管住华尔街的金融大鳄呢？2008年，奥巴马信誓旦旦，要刹住金融高管年收入剧飙的势头，可2010年，欧美15家金融巨头CEO的平均年收入大涨36%，其中摩根大通和高盛CEO的年收入更增长十几倍，而这些银行的年收入平均只增长不到3%！相比于改革医疗制度和经济结构，这要算是小事了，为什么也做不到？

你还可以说，美国是资本主义啊，资产阶级的政府，怎么管得住资本主义的企业？这也没错。尽管自资本主义兴起以来，还没有看到哪一个自称社会主义的政府，曾经有效地管束过现代资本主义的企业，我们依然可以希望，真正——而非只是自称——的社会主义政府，能够勒得紧缰绳。

但我想，几百年的现代历史，最近二十年愈演愈烈的经济和社会危机，应该能扩宽我们的视野，在要求“强化政府管制”的同时，更往其他的方向，去开拓克服危机的途径。全球范围内，已经有很多个人和团体在这样做了，也有不少新的焦点和方案，正在形成和实践。其中一个关键，是创造和扩大非资本主义的经济模式：“共享经济”（sharing economy）、“参与式计划”（participatory planning）、“民众土改”（popular agrarian reform）和“员工所有制企业”（worker-owned factory），等等等等。这里没有篇幅进一步介绍，但有一点已经相当明显：相比于要求政府去管束资本主义的经济蠢动，发展民主和集体的经济形态是更重要的，前者做得最好——我其实怀疑这一点，也只能治标，后者要做开了，那才是治本。

如果昆山的那家工厂是由员工集体拥有的，它提高生产安全系数的可能性，是不是要大得多？

2014年8月 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