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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明:“刁民”生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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屡屡听官员私下里恨恨地骂:中国就是刁民多!从某个角度看,这明显荒谬的刁民论,也有确实的一面:我们的社会中,有太多的事情逼人当刁民了...
    屡屡听官员私下里恨恨地骂:“中国就是刁民多!”从某个角度看,这明显荒谬的“刁民”论,也有确实的一面:我们的社会中,有太多的事情逼人当“刁民”了,譬如坐飞机。
    众所周知,国内的航班常常误点,许多航班的延迟时间还很长,这等于是大范围地与乘客作对:他是为了快速抵达才买飞机票的,你却把他困在机场里动不了身!
    为什么要这样?民航公司吐苦水:航班增加了这么多,空域却没有相应开放,本来跑一辆车的道,现在挤进十辆车,当然堵得厉害啦!
    还有别的“不可抗力”。比如近年新添的雾霾,一旦它盘踞到机场上空,那就非但车多拥堵,更要架设路障,强制限速了。这么一道道限制下来,大陆的机场起降频率,自然比别处的低很多。
    不过,单是这些,还不足以逼人当“刁民”。虽然知道这些都是人为造成的,但其原因很多,也很大,我们对这类原因深厚、影响广远的压迫,一般都还是努力忍受的,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看到雾霾蔽日,就驾着翻斗车去冲政府的办公楼。真正让乘客忍无可忍的,是另一些“小”事情。
    其一,是民航公司不诚实。航班延误,民航公司的第一个责任,就是向乘客报告原因,可恰恰在这一点上,许多民航公司采取了相反的做法,不是像机器人一样用常人听不懂的所谓“专业术语”搪塞乘客:“因为流量控制的原因……”就是夸大所谓的“不可抗力”,甚至公然胡说八道。去年夏天,在上海的H机场,我就亲见了这样一幕:一位俨然负责的民航公司的中年职员,对一群激动的韩国乘客斩钉截铁:“雨这么大,所有的飞机都不能起飞的!”可他话音未落,候机厅大窗外的跑道上,一架韩国航班的飞机,轰鸣着升上天空……
    之所以这么诳人,背后实有深因,最主要的,是资本的逻辑,而且是这逻辑的一种最没有出息的表现:出了事,首先就想:“我怎么减少损失?”其他的一切,连同自己的长远利益,都弃之不顾。能少给一份盒饭,就尽量少给,能不安排一次住宿,就尽量不安排。甚至还搞出这样无赖的花招:为了提高统计报表中的正点率,就早早把乘客赶进机舱,让人在狭窄的座椅上继续等候,因为按照目前规定,只要大致差不多时间把人装进了机舱,就算是准点!
    每当宣布航班延误的时候,民航公司的广播总是这么开头的:“我们抱歉地通知……”可是,它们接下来的几乎所有的言行,都让人很难感觉到它们真有抱歉之意,这就比不说“我们抱歉”更恶劣了:明明一个小气无赖之徒,却在那里装绅士,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光火?
    其二,是机场管理太乱了。有一晚,H机场的老候机楼,航班突然取消,乘客群情激愤,一位航空公司的职员悄声吩咐手下:“快点,先把那些愿意去旅馆的人带走!”可是,去旅馆的一扇必经之门的门锁钥匙,却在机场安保人员的手里,那位手下连着给安保部门打电话,却直到20分钟以后,才有一个嘴里嚼着饭的年轻保安踱步过来,边开门锁边翻白眼:“催什么催!……”
    还有更夸张的例子,是今年春节的初一凌晨,上海大雾,飞机延误七个小时之后,终于在机场落地,舱门却迟迟不开,乘务长先是说舷梯车没到,接着又说边检人员没到,足足二十分钟之后,广播里传来机长的愤怒的话音:“各位乘客,新年好!……可我们的官老爷们,就是不来接你们!请大家跟我们一起向上级部门反映……”又过了几分钟,舱门终于打开了,站在舷梯边的领头的警官睡眼惺忪,一脸不高兴:“20分钟前才通知我们,说有航班要来!为什么这么晚才通知啊?……”
    可是,已经被迫在出发地的候机厅苦等了七个小时,现在又被迫在到达地的飞机上再等半个小时,乘客们的愤懑向谁爆发?
    跟雾霾和空域限制比起来,这些确实都是“小”事,可要是换个角度看,它们又都很大了,犹如丝丝作响的导火索,本身细细一根,却能迅速点燃大捆的炸药包:公众对自私颟顸的官场文化的痛恨。
    这些年来,社会虽然持续变化,一般生活中,我们依然到处得跟官员打交道,也因此积累了一脑袋负面的记忆。政府越是把什么都抓在手里,我们遇到不如意不公平的事,就越自然要归因于政府。这样的状况搞得久了,情感的炸药包就越扎越大,这几年间,人民忍受困苦不公的耐力明显减弱,失控爆发的事例成倍增加,就是这方面的清晰征兆。
    二十年来,民航线路快速增加,机场大楼日益豪华,窗明几净,四季如春,职员一个个俊男倩女,几乎随处都有free wifi…… 你踏进这样的地方,应该是愿意丢开烦心事,高高兴兴走一回的吧?哪怕别的时候,别的地方,都排好了生产流水线,要将你改造成一个心绪恶劣、戾气勃发的“刁民”,机场和机舱总该是例外吧?
    没有例外。即便你“准点”坐进了机舱,还是可能摆脱不了那条流水线,听着广播里“流量管制……请耐心等候……”的冷冰冰的声音,你一下子联想到昨天区政府官员的同样嘴脸,这时候,你要想不生恶意,也难了吧!
    那些为了索要赔偿而不惜落地以后拒绝下飞机的乘客,那些情绪失控、奔上跑道阻拦飞机起飞的乘客,那些两眼冒火、对民航职员恶语相向的乘客,正清楚地呈现了那些“小”事背后的“大”:很多时候,我们不只是坐飞机,也是坐进了“刁民”生产线的一个新环节。
    并非只是乘客被送进生产线。去年秋天,在重庆机场,一位民航女职员如此抱怨:“我们这工作不是人干的!每天八小时,一大半时间都在挨骂!……我一定要换到国际线去,那里的乘客素质高……”看着她很自然地说“素质高”,我不禁想,明天,或者下个月,她会不会终于收起强堆的笑脸,对那些“素质低”的乘客痛快地冷面——甚至也恶语——相向呢?
 
 
2014年2月  屯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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