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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剑:新年买卖
关键词:新年 买卖
这就是现代人的新年,与逝去的九十年代截然不同。过去新年没有这样的买卖,现在新年变成了这样的买卖。买卖每天都有,现代社会就是买卖,我们都是做买卖的人。未来,如果某次新年里只剩买卖和买卖人,那还要新年干什么呢?
    打记事以来,也就是上个世纪90年代末,每逢过年便有很多亲朋好友到家中拜年。彼时,自己年纪还小,尚听不懂大人们地谈话。大概小孩子都爱热闹的缘故,能够见到许多生人,自然又是非常高兴的。
 
    特别是乡下来的亲戚,拜年就像团购一样,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可能一方面交通颇为不便,另一方面为了省点钱,他们大都是从乡下一路走进城里来。加之村社大队到县城需要赶很长一段红土路,川东北丘陵山路崎岖,如逢雨天,满眼便是一片泥泞。为了拜年,踩出两脚稀泥,摔上一身泥巴也是常有的事。再穷,也没有人会打空手去拜年,都是提上自家养的鸡鸭鱼蛋赶向城里。来回半天的脚程并不容易,也让这份情谊弥足珍贵。
 
    那个时候的外婆60来岁,里外都是把好手,总能带着几个姨妈张罗几桌好菜,款待天不亮就摸索着过来的乡下亲戚们。最难能可贵的是,90年代的小城,并非每个村社大队都安装有电话,私人电话更是天方夜谭。乡下客人进城拜年没能提前知会主人家,却从未担心吃不到几盘好菜、喝不到几盏美酒。而主人们也并不忧扰今天会否有客临门,只是怀着期盼的心情杀鸡煮肉,备上一桌桌佳肴。
 
    茶余饭后,亲朋好友围上半圈拉家常,话题常是相互关照之类。缺吃少穿的岁月里,客人免不了抱怨几句生活的艰辛,主人家总会一番劝慰。拉家常的时间其实不久,客人们因为路途遥远便起身要走,主人们就会把一些用旧的家具和衣物装好送给客人们。一开始自己不懂为什么父母用不要的旧物送人,长大后渐渐明白,这些旧物非是不要,而是不能送新。东西再旧也有用处,少了它你就得重新置齐。新东西或者人民币是万不可送的,不仅见外,还少了那份旧情谊。
 
    记忆渐陈,这份年味也随着时代地远去慢慢变味。极速突进的现代社会正抹去一切过去的味道。如今的新年,走在路上,举目四望,无处不是指导你买卖现代化新年的“说明书”——“年饭,饭店吃”,价格从几百至数千不等。给新年贴上价格的标签,新年买卖也就成为了一项合乎逻辑的生意。饭店里张灯结彩、香飘四溢;顾客们觥筹交错、大快朵颐;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彻天地。新年买卖,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细细掂量新年买卖的背后,乃是家的味道逐渐散去。主人省去起早贪黑的辛劳,客人免去走家串户的客套。熟悉的地方,不分主客,且有专人服务,大家直入主题。过去,全家人聚在一起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才能备齐一大桌菜。现在,一个人站在吧台掏票子,就可以解决过年带来的问题。当然在推崇简洁、高效的时代,掏票子就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我们是如何将新年简化成一顿“丰盛”饭谣的?现代社会的逻辑里,备年饭被看成一次产出的过程,是免除精神意义的体力劳动。完成这道工序,只需分工合理、数量一定的劳动力。至于饭是谁做的,倒也无关紧要。这样,备年饭竟从一次家人聚合的机会退化成一块烫手的山芋。解决年饭这个所谓的问题,只需要架空家的概念,走出家门,走向饭店。因此,如何过年也就等同于如何消费。既然是消费,理性消费便是特别重要的。计算人头,就成为困扰理性人的“头等大事”。谁会来,谁不来,都得一一对应,甚至提前打好电话,预约客人来拜年。当然,地点是饭店。
 
    既然人人都想免除体力劳动,让新年变成卖方市场也是难免的。一桌难求,是困扰新年消费者的最大难题。有谁可曾想到,吃顿年饭也得比比谁的关系更硬。呃,是更硬,不是硬。唯一值得庆幸地,是拼爹总算没用了,因为你爹也发愁订不到桌,得靠自己的交情。生意太好,总是顾不上服务的质量。似乎也没有消费者去投诉,顶多就是抱怨几句。毕竟饭店只能做出饭的味道,没人计较它能否做出家的味道。所以,在商家的广告公式里,饭的味道很重要,家的味道是需要不断淡化的。无怪乎,去别人家拜年,连门槛都不用跨入了。
 
    家人的概念也在新年买卖里逐渐解散。现代社会,吃饭也是要讲效率的。如何才能吃出更多的年饭?当然是尽量提高单位吃饭“劳动力”,所有人齐心合力把蛋糕做大,你才能参与更多的饭局。主人安排年饭时,相干不相干的人都可以拼凑在一起,年饭“越吃越大”,人也越吃越多。过去90年代那种纯粹的情谊慢慢鸡肋化,可有可无,变得累赘,甚至让人厌烦。与此同时,功利性地考量增多了,亲人变成人脉,乃至更加俗化的“人力资源”。也使得吃年饭更像是完成一项维系人际关系的任务,徒具仪式的空壳。旧瓶装上新酒,原本沟通情感的家宴最终演化为利益权衡的饭局。
 
    不过,吃饭的嘴巴是增多了,心倒未必能放在一起。入席者面对没有血缘关系、只有姻缘关系甚或朋友关系的人,真心实意、推心置腹的私密话题当然慢慢不见,冠冕堂皇、妙语连珠的客套话自然层出不穷。况且,贫富差距地扩大、日常沟通地减少,也不断分化有着血缘关系的大家庭,很多话憋在肚子里难以启齿,甚至需要酒后方能一吐真言。无怪乎,虽然饭店布置得金碧辉煌,“过年没有意思”仍成为现代人最普遍的感受。大家都没话好说,自然让年味淡去很多。
 
    既然吃年饭的人关系这么复杂,血亲、姻亲、好友都在场,大概不再好用实物(更不用说旧物了)给人拜年了。送的东西不一样,难免产生嫌隙。当然,你也不可能将旧东西搬到饭店去。不过拜年终究还是要送礼的。钱,这个一般等价物倒是很好的情感通货。面值一样,好像传递的情谊也就等值了,远近亲疏可以自然模糊。感谢钱,让大家自然而然地成了没有区别的“一家人”。
 
    这就是现代人的新年,与逝去的九十年代截然不同。过去新年没有这样的买卖,现在新年变成了这样的买卖。买卖每天都有,现代社会就是买卖,我们都是做买卖的人。未来,如果某次新年里只剩买卖和买卖人,那还要新年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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