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光:当动物也要退出乡村的日常生活之时 - 快评 - 当代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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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磊光:当动物也要退出乡村的日常生活之时
关键词:动物 乡村生活 诗性正义
文章有两个层面的意思:一、连陪伴人类数千年的动物,也纷纷退出乡村的日常生活,这对未来到底意味着什么?二、我们必须拓展自我经验的边界,以人性和情感的态度去对待每一个具体的人,乃至物,甚至是将“物”当作人来对待。“诗性正义”可以作为一种方法,来重构正在被破坏的日常生活。

    在一次有关乡村建设的会议上,来自西安外国语大学的王昱娟老师讲到一个记忆:她读博士期间,与社会学系的同学到湖北的农村调研,有同学问她:你们学文学的,怎么一到村子里,就要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狗。这个细节并没有引起大家的讨论,却触动了我,也惹起了我的伤感。不仅是因为我的童年记忆与狗有着诸多联系,更因为,狗,这个人类最忠实的伙伴,却正在退出我们乡村的日常生活。要知道,在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中,狗一直是作为乡村生活的重要构成而存在。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就有很多与狗相关的诗句,比如“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墟落有归人,烟萝闻犬吠”“一夜客窗眠不稳,却听山犬吠柴荆”,真是举不胜举啊!狗与乡村的联系,完全可以写成一部文明史。
    然而,在现代化急速推进的今天,不仅是无数的年轻人逃离了乡村,更有包括狗在内的诸种动物,也在无奈地退出乡村生活的舞台。如洪水猛兽般的城市化,不但破坏了乡村人的生活,也破坏了动物的生活。我不知道,这对于未来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请原谅我的鄙陋,像众多读者一样,我只能站在岸上干着急,完全提不出任何的解决方案。最多只能清清嗓子,爬到高处喊两句口号:我们脚下的地球,不仅是人的大地,也是所有动物的大地!
    好了,与其让读者硬着头皮读我枯燥的感想,不如揭示一些现象,让大家“看见”。我知道,即使是出生在大山里的青年人,他们对今日乡村的了解和理解,也并不比城里人强出多少。
    以下是我在去年寒假回家之时,写的一则笔记:
 
   
按照我家乡的风俗,家家户户过年时要杀一头猪,剁出几块精肉送抵手亲,剩下的全部做腊肉。一块块的肉悬挂于火塘上方的横梁,大滴大滴的黄油落下来,打在地上、火上。不到一个月,火塘上便是黑里透红的一排,腊肉就这样做成了。
    但近些年来,塆里养猪的人家越来越少,一户顶多养一头。很多人家已有好些年不养猪了。我读中学、大学的时候,家里每年至少养两头,一头卖掉,一头留下做腊肉。还养过好几年的母猪。我工作后,家里也不多养了,只养一头,杀了过年。而且,也并不全是留给自家吃,而是卖掉一半,价格比市场上便宜一块钱,通常只卖给打工回家过年的亲戚。尽管每一个养猪的人家都是这样做的,依然有很多人买不到土猪肉。无论是过年还是平常日子,土猪肉都很走俏。镇上的肉摊偶尔出现土猪肉,立刻就会被“抢”光。有养猪场老板,开着三轮车到山里买猪过年。大家就笑话他,他也赔上笑:“洋猪肉吃惯了,想换点土的。”坐在亲戚家的酒桌上,才吐出实情:“舅爷啊,外甥跟你说实话,这话你莫端到外面说。我们养的那些猪,喂的是催肥饲料和垃圾食材,你说我还敢吃吗?有时候我也觉得是昧了良心,但是,每个养猪场都是这样做的,有什么办法,成本太高了,三个月不出栏,就要折本。而且猪爱发病,一发病就是几十头几十头地死。即使一头不死,也赚不了钱,你莫看猪肉价格居高不下,现在什么都贵,养猪的成本太大了。我为什么还要养?我养猪赚钱不在猪身上,我赚的是国家的钱,国家每年要给我几十万的补贴。”
    农家散养的猪自然没有补贴,前些年还要收防疫费、屠宰税等,糠麸又贵,大家一算账,划不来,除了养一头过年猪,不再多养了。而且,现在农村缺少母猪源,仔猪一般都是从外头运进来的,价格高于肉价,个头还都很大,最小的也有四十来斤,要五六百块。而且外头来的仔猪,经常带病,一不小心就死掉,五六百块眨眼就没了,心痛啊!春天的时候,我家和桂林哥家从送到塆口的汽车上各买了一头仔猪。到第三天,仔猪就不吃食。雪夜里,桂林哥骑摩托带着我父亲赶到镇上找老板。老板也愁得很,因为这批猪几乎全是病猪,好些人在找他。而老板不过是个中间商,猪都是从外地进来的。他不可能把猪都收回去,那样所有猪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向大家承诺:“你们找兽医好好治疗,药费算我的,死了我负责。”后来桂林哥家的猪到底还是病死了,我家的猪花了三四百块的药费,好歹活了下来。到年终,老板给桂林哥赔了猪价百分之八十的钱,给我家承担了百分之五十的药费。大家没有为难老板,觉得能够得到一点赔偿已经很不错了,从前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关于肉价高,老百姓吃不起猪肉的问题,光总理亲自主持的国务院会议,就开过好多回。乡镇干部出身的大伯,对这种居高临下,而没有下到乡村作深度调研的做法有自己的看法。大伯认为,中国有如此广阔的农村,如果不通过政策调动广大农民养猪的积极性,不解决养猪过程中的种种阻碍,光靠养猪场,解决不了猪肉贵的问题;把大量的猪集中起来圈养,必然要用催肥饲料,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大面积死猪,质量和数量都不可能得到保证。
   除过养猪的人家日益减少,养牛的更少了。以前家家户户有两到三头牛,耕牛是农村人的命啊。然而现在,一个四十户人家的塆子,找不出十头牛。大家都在用机器打田,不再用牛耕了。不少私人买了打田的机器,除过自家用,也帮别人打。我家一亩六分田,请人打,付钱240块。用机器打田需要打两次,第一次提前若干天打,第二次是在插秧前一两天打。
    养牛人对牛也不那么关心了。夏秋季节将它们散放在河边,早上赶出去,晚上唤回来,中间并不照看。牛把河边的草啃光了,就啃草根,啃山边的树叶。水库涨水的季节,大片的草地淹没在水下,水边草量很少,这时候才需要人去照看。不然,一转眼,它们就会撞穿篱笆,冲进人家的田地里。
    我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还要到山上放牛。但从我一踏进大学校门后,十多年来再没有碰过牛绳了。葛兰西说,农民阶级创造不出属于自己的“有机的”知识界,说的大概就是我这种情况。记得小时候,我们每天都要拉着家里的牛,爬好几里的山路,一直到山凹里,山顶上,找到大片鲜美的野草地。而现在,大家很少将牛往山里赶了,山上长满树木和杂草,很多地方已经无路可走了。野猪和野羊多了起来;毛桃、山楂、山葡萄、糖罐等野果,已经没人去釆摘了。我们从前非常熟悉的东西,现在的农村孩子经常不认得它们。
    不过,没有牛,也让大家生出了叹息。因为牛价大大起来了。人们评估牛的指标也已经改变了。从前牛贩子买年,是要根据这头年的“性能”来商定最后的价格。比如口齿有多少(鉴定年龄);性格是否温顺;母牛的话,还能生几胎小牛;而公牛,自然要看力气大不大,犁田快不快……然而现在,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牛身上能取出多少肉。买牛商人来到乡下,按照60块钱一公斤肉的标准,凭经验和眼力来估价买牛。再把牛赶到到县城杀了,按照66块一公斤的价格出售,内脏和牛皮都是顺带赚取的。如果送到武汉,价格就更高了。细哥家的一头大骟牛,卖了九千块,塆里人羡慕得很。细哥说:“别看这像是好大一笔钱,其实算算账,划不来,这头牛都养了十年,养一年才一千块。”
    该说一说乡村的狗了。可是,很多塆子已经找不出一条狗。童年时的情景不会再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一群孩子,一到放学就往家里跑,书包拍打着屁股;一口气就跑回屋后的山岗上,总会有好几条狗摇着尾巴,在那里迎接我们。它们找到各自的小主人,就往他们的肩膀上扑,哈赤哈赤地喘气……而如今呢,只剩下老人们感叹:“唉,你说呀,这社会怎么成了这样?老的死了,找不到年轻人抬棺送上山;塆里来了贼,没有一条狗叫。”
    更没有人养猫,塆里人不养猫已经好多年了。现在都是楼房,屋内的老鼠比以前少了很多很多。跟大学校园里的猫一个样,塆里的猫都是野猫。大家还总在骂,骂猫的繁殖力怎么那么强。可怜那些猫,没有任何一家人愿意给它们提供食物。它们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上,什么时候死去,大家都不知道。
    鸡倒还是有一些,但比起从前,依然少了很多。土鸡蛋很走俏,极不好买。有人家的女儿生了孩子,做娘的照例提着小竹篮,要走过好几个塆子,才勉强购得几十个蛋。那些肥硕硕的土鸡散放在塆子周边的树林里,不时地叫唤几声,仿佛是在提醒大家不要忘了乡土的本色。

 
    我当时给这则笔记起了一个题目,叫“杀猪过年”。听起来有些粗鲁,其实这是湖北的大别山区自古流传到如今的一种风俗,像鄂西、四川、重庆等地方的乡村,至今也都保留着这种风俗。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了一种生活方式。但是,在不久的将来,当绝大部分青年彻底完成了向镇上、向城市迁徙的梦想之时,这种生活方式,恐怕也要跟着消亡吧?
    还是回到文章的开头。社会学出身的人,更关注的是如何从事实材料中提取带有规律性、指导性的结论,而从小就生长于西安城的王昱娟老师,虽然并不十分熟悉乡村生活,但她却凭着现当代文学博士的审美眼光,注意到了狗与乡村的联系。当我们的日常生活日益被经济学功利主义、法律经济学、社会政治学以及科学主义建构之时,人也越来越被异化,越来越冷漠。也许,我们今天要向古人学习,用文学的眼光和方法来重构诗意的生活。玛莎·努斯鲍姆在《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里谈论的正是这样一个问题。她认为:文学的想象与审美,能够让我们拓展个人的经验边界,关注到自我以外的世界;能够让我们以人性和情感的态度去对待每一个具体的人,乃至物,甚至是将“物”当作人来对待。
    如果你硬是要追着我问:连动物也被迫要退出乡村的日常生活了,我们该怎么做呢?目前我只能这样回答你:用文学想象和审美的眼光进入日常生活吧,因为这样,你就会在不经意间超脱主流意识的摆控和自我的边界,融入到那些被排斥被压抑的人和物当中,并且会对生活产生一些从未有过的反思。我知道,读到这里,你定会嘿嘿一笑,连我自己也都有点想笑了。这个,看起来是多么软弱无力啊!
    是的,诗性正义,是一种软弱无力的追求,但或许,这,也正是人能够在宇宙间存在下去的一种永恒的态度吧!
 

(附记:王晓明老师说,有些重要问题,需要在以后的讨论中继续推进,比如:文化研究介入现实究竟是什么意思?文化研究与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关系……我在此就文学作为文化研究的一种方法介入现实生活做了一点幼稚的思考,也算是很不合格的回应吧。)
 
                                                                  7月3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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