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7日,加西亚·马尔克斯逝世,走过了他多姿多彩又风光无限的一生。不仅对于哥伦比亚,即使对于拉丁美洲,对于西班牙语世界,对于全球而言,这都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尽管这一天,迟早会来。而对中国读者与中国文学而言,加西亚·马尔克斯更是无法被替代的“Maestro”(大师/先生)。作为中国最早同步介绍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影响不可估量。
最早被中国媒体同步介绍的诺奖获得者
其实早在198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得奖之前,他已经进入大陆西语文学界的视野。人民文学出版社“文革”中创办的内部刊物《外国文学情况》1975年1月出版了一期拉美文学专辑,其中首次介绍了“哥伦比亚的新流派小说《一百年的孤独》”。作者称“这是一本所谓‘幻想文学’或‘魔术现实主义’的新流派小说”。虽然文章也客观描述了《百年孤独》在世界文坛所引起的轰动,但却给予严厉的批判。这种批判主要不是从小说艺术或作品主题出发,而是因为“苏修紧紧跟随于西方之后,吹捧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百年的孤独》是‘充满真正的人道主义精神’的小说”,所以文章将主要精力用于揭露苏联“用卑劣手段拉拢拉丁美洲作家”的目的之上。
1976年2月同一杂志介绍加西亚·马尔克斯刚刚出版的新作《家长的没落》时,认为小说没有以政治和阶级观点分析拉美独裁政治的根源,而是用“魔术现实主义”手法将独裁者神奇化了。“文革”结束后,陈光孚在1979年发表于《外国文学动态》的《拉丁美洲当代小说一瞥》中,再次提到了“魔术现实主义”新流派及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虽然意识形态批评的力度有所缓和,但作者还是在同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对比中,流露出更加认同于后者。
1979年第8期《外国文艺动态》发表了林一安的《哥伦比亚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及其新作〈家长的没落〉》,文章引用了美国《时代》周刊的推荐以及拉美文学界的众多褒扬之词,这是大陆第一次正面评价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及其创作手法。1980年开始,他的作品开始陆续被翻译。《外国文艺》1980年第3期刊登了“马尔克斯短篇小说四篇”,包括《格兰德大妈的葬礼》、《咱们镇上没有小偷》、《礼拜二午睡时刻》、《纸做的玫瑰花》,这是最早公开发表的汉译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1981年第6期又发表了李德明、蒋宗曹、尹承东合译的中篇小说《一件事先张扬的人命案》。《世界文学》虽然也感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意义非比寻常,但他们认为应该发表作家最具代表性、最重要的作品,于是定于1982年第6期选登黄锦炎等三位译者合译的《百年孤独》片段。在修改校样的时候,得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得奖消息,于是当时负责西语文学的编辑林一安在发表时加上“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等字样。同时出版的《外国文艺》也登出了“加西亚·马尔克斯获198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并趁势打出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其短篇小说集的广告。1983年第2期《外国文艺》上又全文发表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得奖演说《拉丁美洲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中国媒体第一次同步介绍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没有他,中国当代小说的格局可能迥然不同
由于诺贝尔文学奖的轰动效应,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拉美文学在国内的知名度直线提升。1982-1989年间,全国报刊上发表关于诺贝尔文学奖的文章128篇,关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章51篇,遍及《世界文学》、《外国文学动态》、《外国文艺》、《外国文学》、《当代外国文学》、《读书》、《拉丁美洲丛刊》、《外国文学报道》、《编译参考》、《人民日报》等各种的报刊,是80年代诺贝尔奖得主中被译介最多的一位。其中大部分文章1984年被以《一九八二年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资料》为题结集出版。1983年5月5日-11日,中国西葡拉美文学研究会在西安举办了“全国加西亚·马尔克斯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研讨会。这是该学会成立以来第一次拉美文学专题学术研讨会。会上共宣读了14篇西语文学研究者撰写的关于加西亚·马尔克斯或魔幻现实主义的论文。新华社、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上海《文学报》、《陕西日报》、China Daily以及西班牙的埃菲社等西语国家的媒体纷纷发布了有关此次会议的消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族长的没落》、《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霍乱时期的爱情》、《迷宫中的将军》等主要作品及中短篇小说集以及《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资料》、对话录《番石榴飘香》、巴尔加斯·略萨的博士论文《加西亚·马尔克斯传》等相关著作都于1980年代出版或发表。1990年,加西亚·马尔克斯甚至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中国,并在北京、上海稍作停留;但没有跟中国文学界进行高调而广泛的交流。而且这次中国之行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迄今为止,《百年孤独》正式出版的简体字版超过19种,比较有影响的有高长荣转译自俄语的北京十月文艺版,黄锦炎沈国正陈泉的合译版,吴健恒的第一个全译本(云南人民出版社拉美文学丛书之一)以及范晔的最新译本。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重要性不仅在于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在于他的示范性。他让中国小说家看到了第三世界文学跻身世界文坛主流的可能性。批评家李洁非曾经这样描述:
“实际上还从来没有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像马尔克斯这样在中国作家当中引起过如此广泛、持久的关注,当时,可以说《百年孤独》几乎出现在每一个中国作家的书桌上,而在大大小小的文学聚会上发言者们口中则屡屡会念叨着‘马尔克斯’这四个字,他确实给80年代中期的中国文坛带来了巨大震动和启示”。80年代最重要的流派“寻根”文学可以说是在加西亚·马尔克斯成功经验直接影响下产生的。后来被视为寻根文学肇始的1984年“杭州会议”上,与会的作家批评家都提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会议组织者之一蔡翔20年后回忆说,“其时,拉美‘文学爆炸’,尤其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对中国当代文学刺激极深”,它“给我们刚刚复兴的文学这样一个启发:要立足本土文化”。虽然“文化寻根”的诉求与框架过于宏大且庞杂,但这股思潮中还是诞生了那个年代最优秀的作品。不过,《百年孤独》“俏姑娘坐床单升天、死人乱在院子里走动”一类情节也常常被恶劣模仿,甚至以此标榜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正如刘震云所说,“而我们却把这个当作根本,用它来指导我们的创作,马尔克斯知道了会如何想呢?”
80年代小说的另外一脉——先锋小说,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喂养长大的。“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仅《百年孤独》这第一句话,被广泛化用在先锋小说文本中,成为它们的标志,比如——
“我设想一九三四年枫杨树女人们都蜕变成母兽,但多年以后她们会不会集结在村头晒太阳,温和而苍老,遥想一九三四年?”(苏童:《一九三四年的逃亡》)
“直到很久以后,沙子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天上午东山敲开他房门时的情景。东山当初的形象使躺在被窝里的沙子大吃一惊。”(余华:《难逃劫数》)
与马尔克斯用这句话开始讲述拉美现代化历史的寓言从而完成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不同,很多先锋小说家带着新历史主义的视角返观现代中国的历史,以民间故事、传说、神话填充历史细节处的空白,完成的是对整个革命历史的颠覆与重写。比如《红高粱》,在这一个人化的英雄传奇中,任何政治力量都是配角,都很渺小。这种非政治化书写中所包含的政治意蕴已然不言自明。这正是莫言像马尔克斯而不会成为马尔克斯之处。回首30年,平心而论,没有加西亚·马尔克斯,中国当代小说的面貌与格局可能迥然不同。
新世纪的马尔克斯热
考虑到2011年以前我们译介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都是未经他授权的,我们欠他的就更多。还有一点,虽令人困惑,但也不得不提,始终坚定地以各种方式支持左翼革命,从未批评过古巴社会主义政权以及卡斯特罗本人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中国却似乎没有博尔赫斯那么深情。个中缘由,只有他本人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于一个将Gallegos Prize奖金全部捐给桑地诺阵线游击队的人而言,他绝不会因为金钱而拒绝中国购买版权。
2011年,新经典经过长时间谈判终于啃下这块硬骨头,隆重推出了范晔的《百年孤独》全新译本,这也是第一个正式获得加西亚·马尔克斯授权的译本。一年之内,共有三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及三部他的传记问世,包括《我不是来演讲的》以及重装上市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杰拉德·马丁的《马尔克斯的一生》、依兰·斯塔文斯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传:早年生活(1927-1970)》以及陈众议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传》。一时间,国内掀起了一小波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新热潮。随着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加西亚·马尔克斯“师凭徒贵”,再度被不断提起,以及他一生反感但如影随形、含有强烈“欧洲中心主义”色彩的概念——“魔幻现实主义”。
但是,新世纪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中国的流行,是完全去政治化的。他一生不变的左翼立场即使偶尔被提起,也会被当作一个不可思议的“污点”。与这个倔老头相比,风度翩翩的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巴尔加斯·略萨先生的中产阶级的“审慎魅力”更符合当下的主流趣味。大家都知道的是,巴尔加斯·略萨先是以加西亚·马尔克斯为题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又曾经对后者老拳相向,造成二人绝交。在得知宿敌逝世之后,巴尔加斯·略萨对西班牙《国家报》说:
一位伟大的作家去世了,他的作品传播甚广,使得西班牙语文学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知名度。他的小说将流芳永存。向他的家人们致以我的哀悼。
这段中规中矩然而不咸不淡的话,也许说明,死亡并不能抹平一切,立场的差异永存。
2014年4月17日于美国,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