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周末假日，总希望远离烦扰的工作日生活，我们大多待在家，或外出踏青。但景区内的景象，你能忍吗？想要享受自然风光，身边却是叫卖声响，欲看那青山绿水，只见垃圾随风扬起，你以为你只是游客，内心咒骂着却认为跟你毫无干系。真的吗？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初夏时候，在拉脱维亚首都里加（Riga）的大街上东张西望，我忽然明白了，今天通行的“旅游业”是什么意思：当全球竞争日趋激烈，文化更成为竞争焦点之一的时候，你做不出Siemens、Iphone之类的名牌，又不敢彻底靠边站，那剩下的一大选项，就是“发展旅游业”——用本地特色做材料，编一堆故事，吸引外人来参观吃饭住旅馆。这特色可以是一幢据说建于某某年代的楼房，也可以是一种填入了某某馅料的肉饼，只要舍得砸钱花功夫，故事总是多少能编一点的。

     拉脱维亚就在这么干。它还是苏联一个加盟共和国的时候，经济上本来有一点竞争力——当然是跟其他小的加盟共和国比。但苏联解体了，又加入欧盟、全球竞争了，它总共两百万人口，这么小一片国内市场，根本养不出可以行销全球的名牌产品，反倒是海尔冰箱，遥遥地从中国运过来，挤进了越来越多里加人的厨房。怎么办？旅游业！从里加的各类城区中，单拎出一个老城区，一面刷房子，修鹅卵石道，一面编掌故，印旅游手册，政府大笔投入，资本家络绎跟进，名牌专卖店纷纷开张，餐馆酒吧更是一家挨一家。没几年，游客就成群地来了，跟我一样张着嘴东看西望。虽然挡不住外国的汽车冰箱涌进来卷走里加人的钱，用里加的老城区把外国人召进来花钱，也算扳回了一点。

     但事情还有另一面。出老城区往东走，一路惊心于房屋的破败和路人的黯淡，特别是知道了里加多数的区域一直都是这样，我再返回光鲜热闹的老城区，就觉得不舒服。我毕竟是外国人，城东那些窗台歪斜、形同危房的俄式木楼里的里加人，看到老城区那几幢修缮一新、被旅游手册热烈推荐为国家“建筑瑰宝”的同类木楼，他们会怎么想？如此“发展”旅游业，后果可不止是赚来钱。

     更触目的例子，是在渝南的万盛市。它本是挖煤的矿区，人口不断增加，煤却越挖越少，就在大家开始担心的时候，发现了黑山谷：一条长十三公里，分隔渝黔两地的峡谷！高山密林之中，它一路与溪水瀑布相缠，经常狭窄得几乎一人横身展手就可触及两边的岩壁：天地造化，让万盛撞大运，摊上了这等难得的景观！ 当地政府立刻大笔砸钱，兴建黑山谷旅游公园。设计者相当用心，设施称得上完善，管理也颇仔细：沿着溪水铺设的木栈道，不少地方常年被岩壁滴水，就有员工定时刷洗泥苔，以免游人滑倒。大概也因为如此，这公园很敢开价：门票100元，6公里电瓶车30元，从旅游中心到公园南入口15分钟车程，本地巴士收费5元，坐公园的巴士，则要15元……

     这还不甚要紧，更大的问题是：随着公园建成、名声外传，对黑山谷的破坏也开始了。

     这破坏大致是两类，一是直接破坏公园景区，这些年大凡去名胜旅游过的人，都会痛心于各地景区里愚蠢的大兴土木和商铺化，以及作为商铺化之一端的旺季高价门票和不限制人流，为了赚一点现钱，不惜把景区搞得杂乱肮脏、口碑日坏。这在黑山谷也有，比如鞠翠阁附近，有两处地方竖了木牌，说可以看到珍贵的黑叶猴，可偏偏就在木牌附近，一处安装了卡拉OK的大音箱，游客（我见到的则是闲着无聊的餐厅服务员）一高歌起来，声音——往往还跑调——就响彻山谷，另一处开了一家游乐射击铺，让游客坐在峡谷这一面，往对面的岩壁上乒乒乓乓：莫非黑叶猴爱听人唱歌开炮，会闻声而来，给你鼓掌加油？

     另一类是破坏公园的周边环境，这在黑山谷非常严重。公园有南北两个出口，每一个——尤其北出口——的外面，都是削坡填坑，大造楼宇，至少十几个住宅区，几乎清一色二十来层的公寓楼，密集的载重卡车，将狭窄的盘山公路碾得坑坑洼洼…… 往景区外再走几分钟，更是一个山谷一个山谷的批地造楼，规模之大，令人瞠目。

     黑山谷山势陡峭，只有小块的平地可以种粮，因此也就人烟稀少，两端各只有一个小村子，南端的那个才十几户人。正是这样的地人比例，才维持住了生态平衡，让公园可以在谷内设立多架检测仪，夸耀空气中的负离子度。

     可现在，两个村子都被拆迁，所有的平地都用来盖旅馆、造公寓楼，这些盖完之后，即便只住十分之一，住客的停车、用水、生活垃圾处理、道路和配套商业设施的需求，以及必然带来——对林区特别重要——的火灾隐患的增加…… 黑山谷能够负担吗？如果不能负担，却还是硬往它头上堆，它的水脉、植被系统、地层结构，会不会出问题？一旦出问题，那可是对整个黑山谷的不可挽回的大破坏！从这个角度看，公园门外的大兴土木，远比园内的卡拉OK更可怕，它是有可能将整个景区连锅端的。

     这么明显的自杀行为，为什么还干？

     从公园北门外建筑工地的大幅标语：“黑山镇区整体规划”，你不难明白其原因：这是借了“城镇化”的名义，在圈地搞钱呢！官员有任期，资本家要赚钱，再加上暗箱交易，这几个动力勾结起来，那是什么都不顾忌的，后事再可怕，与我何干？

     更关键的是，这公园外边的大兴土木，正有很大一部分理由，是来自公园本身。当今世界，所谓“竞争”，就是把别人正在赚和打算赚的钱，都尽可能掳到我这边来。如果旅游业本身已经被理解为这样的一种竞争活动，如果建造黑山谷公园的主要目的就是赚钱，那无论在谷内开设游乐枪炮铺，还是在出口外建造公寓楼，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当初政府和投资人决意砸钱修建黑山谷公园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应该就是它建成以后里里外外的赚钱机会吧。

    中国地方广大，数千万年的自然演变，至少数千年的人文历史，为中国人准备了游历自然和人文景观的丰富资源。过去往往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如此游历，现在一般人也能了，这是很大的进步。

     不过，一般人也能出门游历这件事，一旦被资本主义盯上，被它用来“发展”以“资本最大化”——这几年许多官员的口头禅——为目的的“旅游业”，以至游客和他们的观赏对象一起，都成为这架新的赚钱机器每日吞吐的生产资料，那么，旅游资源的广遭破坏，无数游客的“上当”之叹，也就势所难免。几百年来，资本主义在地球上的主要活动，就是把人的各种本来充满多样涵义的生活内容，一项项都变成资本借以增值的“产业”，这些产业越是互相配合，结伙“发达”，对人的生活及其社会/自然条件的实质损害就越厉害。看起来，要想保住黑山谷，关键的一条，就是不能让它被这样的产业完全吞下肚。

     也就是说，必须重新定义“旅游”和“旅游业”：游人观山景、赏湖色，是跟他买股票、投基金完全不同的事，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继承了先辈的事功，在所属的城乡和人群中孜孜辛劳，正是这人地之间的持续交往，养成他享受湖光山色的兴致，说大一点，这是他的一种“天赋人权”。因此，旅游景区与医院、学校和博物馆一样，同属于社会的公共服务空间，恰如黑山谷公园的“公”字所昭示的，它是公共之物，不可以被买来卖去、私人占有，不能被市场化。

     当然，人类进步十分缓慢，许多照理不该被纳入市场框架的生活内容，现在还是标上了价格，以买卖的方式展开，譬如上海市内的公园，如今都已废除门票，郊外的若干景区，却依旧得买票才能进去。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得出结论，说观赏美景这件事，就该被做成一门生意。即便万盛当地的政府，一时无法全额负责，公园的管理部门，因此可以收一点门票，但这必须以取回管理成本为上限，绝不能额外牟利。至于公园内外的各种破坏行为，更当严厉禁止，实际上，这些活动本来多半就是违规的，只要破除了资本逻辑的蛊惑，认真执法，此类祸害并不难遏止。

     感谢黑山谷，不但让我深切体验了自然造化的神奇，更明确了我对于今日通行的“旅游业”的认识：它是对人的生活内容的又一次利用，也是对人的天赋权利的又一场剥夺，因此，它与广招人憎的金融投机一样，应该被尽早革出人类的生活世界，以便别样的真正促进和丰富人与美景的健康互动的旅游形式，得以充分地成长！

     也许只有这样了，大自然和先辈留下来的湖光山色，才不会被我们这几代不肖子毁坏到不可收拾，我们的后人，也才能继续沿着黑山谷的清溪散步，呼吸饱含负离子的空气。

2014年9月 重庆